第70章 枣精(2 / 2)

我被推搡到在地,看着赵元亨被伙计搀扶着,几乎是屁滚尿流地逃回布行,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有鬼”、“索命”之类的话。

我知道,枣精说的,都是真的。这个赵元亨,就是当年负了她的负心人。

我心里五味杂陈,既害怕,又隐隐对那枣精生出一丝同情。她变成如今这般怨气冲天的精怪,原是因情所伤,为恨所困。

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刚走出镇子不远,经过一片小树林时,突然,两个地痞流氓模样的人拦住了我的去路。

“小子,站住!”

我心中一惊,暗叫不好。

“你就是那个去赵家布行捣乱的小王八蛋?”一个脸上带疤的恶汉狞笑着逼近,“赵老爷出钱,让爷们儿给你长点记性,让你以后别满嘴胡吣!”

另一个瘦高个也捏着拳头围上来。

我吓得转身就想跑,却被那刀疤脸一把揪住衣领,狠狠掼在地上。紧接着,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我蜷缩起身子,拼命护住头,疼得几乎要晕过去。

就在这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两个地痞突然同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蜇了一下,猛地跳开,抱着自己的手脚疯狂地甩动、拍打。

“枣!哪来的这么多枣!疼死我了!”刀疤脸惊骇地看着自己的手,上面不知何时沾满了密密麻麻的红枣,那些枣子像烧红的铁珠,烫得他皮肉滋滋作响,冒出阵阵青烟!

瘦高个更惨,他的裤腿里像是钻进了无数枣子,烫得他哇哇乱叫,拼命蹦跳,想把裤子里的东西抖出来。

我呆呆地看着这超乎想象的一幕,忘记了疼痛。只见四周的地上,凭空出现了无数颗红得滴血的枣子,它们像是活物一样,滚动着,跳跃着,专门往那两个地痞身上招呼,烫得他们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逃走了,连头都不敢回。

树林里恢复了寂静。我挣扎着爬起来,身上疼痛依旧,却并无大碍。我看着满地乱滚的红枣,它们渐渐失去光泽,变得干瘪黯淡,最后化作了普通的干枣模样。

是枣精……她救了我。

虽然方式如此诡异骇人。

我对她的感觉更加复杂了。恐惧依旧,但那恐惧里,掺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激,还有更深的困惑。

回到村子,我直接去了老枣树下。夜幕低垂,四野无人。我对着那巨大的、沉默的树干,低声说道:“话……我带到了。他吓坏了,还派人打我……谢谢你……救了我。”

一阵微风吹过,枣树的枝叶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我。一片鲜翠的枣叶旋转着飘落,正好落在我的掌心。

当晚,我没有再做噩梦。睡得很沉。

铁蛋又好了不少,已经能模糊地叫出“娘”和“栓柱哥”了。

然而,没等我缓过气,第三晚,她来了。

这一次,不是在梦里。

夜深人静,我睡得正沉,突然被一股刺骨的寒意冻醒。睁开眼,我吓得几乎心脏停跳——床前,站着那个红衣女人!

不再是梦中模糊的影子,而是真真切切地站在那里!一身旧式的血红嫁衣,黑发如瀑,脸色苍白如纸,一双幽黑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甜腻的枣香。

我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动弹,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僵硬得如同石头。只有眼珠能勉强转动,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

她缓缓飘近,是的,是飘,她的双脚隐藏在裙摆下,仿佛根本没有沾地。冰冷的、带着枣香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

“第三件事……”她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中响起,幽冷而空灵,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魔力,“很简单……留下来……陪着我……”

她伸出同样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指尖纤细,却长着长长的、暗红色的指甲。她轻轻抚过我的脸颊,那触感冰冷滑腻,像是一条毒蛇爬过。

“你看……我孤零零的……在这里……等了太久……太久……”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哀怨和寂寞,能轻易勾起人心底的怜悯,“他负了我……你们人都一样……薄情寡义……但你不一样……你帮了我……留下来……陪着我……这些枣子……都是你的……吃不完……长生不老……”

她的眼神变得迷离而诱惑,另一只手里,凭空出现了一捧枣子,那些枣子比以往任何一次看到的都要鲜红欲滴,散发着妖异的光芒和令人无法抗拒的香甜气息,缓缓递到我的唇边。

“吃吧……吃了它……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她的声音如同最甜蜜的毒药,灌入我的耳朵。

我浑身冰冷,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巨大的恐惧和那诱人的枣香交织在一起,疯狂地拉扯着我的意志。我知道,绝不能吃!吃了就完了!七公的警告在我脑海里轰鸣。

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我的嘴巴正在她的操控下,一点点地张开。那冰凉的、妖异的红枣,离我的嘴唇越来越近……

就在那枣子即将碰到我嘴唇的千钧一发之际,手腕上那根用黑狗血浸过的红绳,猛地变得滚烫,像一道火焰灼烧着我的皮肤!

“啊——!”红衣女人发出一声尖锐痛苦的嘶叫,像是被灼伤般猛地缩回手,那捧枣子哗啦啦掉了一地,瞬间化为黑灰。她美丽的脸庞变得扭曲,充满了怨毒和愤怒。

与此同时,我发现自己能动了!

我连滚带爬地摔下床,没命地冲向房门。身后,是枣精凄厉无比的尖啸,屋里的温度骤降,狂风大作,吹得窗户噼啪作响,无数枣子的虚影在房间里疯狂飞舞碰撞。

我撞开房门,赤着脚在冰冷的村道上狂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七公!只有七公能救我!

我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一头撞进七公的家门。七公竟然还没睡,正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坐着,仿佛早知道我会来。

“七公!救……救命!她……她来了!要我陪她!”我瘫倒在地,语无伦次,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七公猛地站起身,脸色凝重至极:“终究还是逼到这一步了!娃娃,别怕!”

他迅速从墙角拿起一把陈旧却锃亮的铜钱剑,又抓起一沓画好的黄符塞进怀里,最后将一罐暗红色的液体泼在我身上。

“跟我来!今晚非得做个了断不可!”

七公拉着我,大步流星地冲向村东头的老枣树。越是靠近,那阴风越是凄厉,枣精的尖啸声仿佛直接在我们脑子里响起,搅得人头痛欲裂。

老枣树周围狂风呼啸,飞沙走石,所有的枝叶都在疯狂舞动,像无数狂怒的鬼手。树干上,隐隐浮现出一张巨大的、扭曲的、由树皮纹路构成的女人脸孔,正是那个红衣枣精!她双目泣血,张口发出无声的咆哮,怨气冲天!

“妖孽!休得害人!”七公须发皆张,大喝一声,将一把黄符猛地撒向枣树。

黄符碰到枣树的枝叶,顿时爆起一团团绿色的火焰,发出噼啪的炸响。枣精发出的尖啸更加凄厉,狂风更甚,甚至将地上的石块都卷了起来,砸向我们。

七公挥舞着铜钱剑,口中念念有词,一步步逼近。我被那恐怖的景象吓得几乎瘫软,但想到铁蛋,想到自己,还是强撑着跟在七公后面。

就在这时,我猛然想起了乱葬岗那个神秘老乞丐的话!

“若是……若是将来听到树下有异响,记得,挖地三尺,或有生机!”

此刻,老枣树下正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咚咚”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

“七公!树下!树下有东西!”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七公闻言,猛地低头看向树根处。他脸色一变,似乎也察觉到了地下的异常。他迅速从后腰抽出一把贴了符箓的短柄镢头——那是他早就准备好的!

“娃娃,躲远点!”

七公避开疯狂抽打的树根,瞅准一个机会,猛地将镢头刨向树下传来异响的地方!

一下!两下!三下!

枣精似乎意识到了我们要做什么,发出了绝望而愤怒的咆哮,所有的攻击都集中冲向七公!狂风几乎要将他掀飞,碎石像子弹一样打在他身上。

七公不管不顾,咬着牙,拼命地挖!

终于,镢头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他扒开泥土,露出了——一口小小的、腐朽的薄皮棺材!

那“咚咚”的撞击声,正是从这口小棺材里传出来的!

七公毫不犹豫,用铜钱剑猛地劈向棺材盖!

棺材盖应声碎裂。

里面,根本没有尸体骸骨,只有一枚用红布紧紧包裹着的、已经发黑干瘪的枣核!那枣核竟然像一颗小心脏一样,在微微搏动着!红布上,用黑色的丝线绣着两个模糊的字——似乎是“赵”和“宁”。红布周围,还散落着几缕枯黄的头发和七枚插入枣核中的生锈铁钉!

“好恶毒的法子!竟是钉魂邪术!”七公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这枣精并非自愿成精,而是被人用极其恶毒的方式,将魂魄禁锢在这枣核之中,钉死在枣树下,利用枣树天生的生机和地脉怨气,让她永世不得超生,化为了怨灵!那棵枣树,既是她的囚牢,也是她力量的源泉!

而施术者……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七公毫不犹豫,将那罐剩下的黑狗血朱砂混合物,全部泼在了那枚诡异搏动的枣核上!

嗤——!

如同烧红的铁块遇到了冰水,一阵剧烈的白烟冒起,伴随着一声尖锐到无法形容、充满了无尽痛苦和怨恨的凄厉长嚎,那枚枣核猛地炸裂开来,化为齑粉!

几乎在同一瞬间,老枣树上所有疯狂舞动的枝叶骤然僵住,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发黑、凋零!树干上那张扭曲的人脸发出一声不甘的呜咽,缓缓消散。

狂风停了,飞沙走石落了地。

天地间,万籁俱寂。

只剩下那棵瞬间失去所有生机、变得焦黑枯槁的巨大枣树,如同一个巨大的墓碑,silent地矗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一切都结束了。

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我和七公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挣脱。

后来,铁蛋完全康复了,只是身体比以前虚弱了些,对那段痴傻的经历毫无记忆。

村里人对外只说老枣树遭了天雷,枯死了。有人去砍了枯枝当柴烧,结果凡是用那柴火煮饭的人家,饭里都带着一股洗不掉的苦涩味,后来就再也没人敢碰那枯树了。它就一直那么黑乎乎、光秃秃地立在村东头,提醒着人们一些不该被遗忘的教训。

七公在那年冬天无疾而终。下葬时,我在他的坟前磕了三个头。

那枚碎裂的枣核和绣字红布,被七公让我一起深深埋在了乱葬岗那座无碑的孤坟下。我不知道那竟有着怎样一段爱恨情仇,最终导致如此惨烈的结局。

或许,赵元亨是求了邪术士,将痴恋他、或许阻碍了他前程的秀宁永世禁锢。又或许,这其中另有更曲折恐怖的隐情。真相早已被时光掩埋。

我只知道,精怪之可怕,往往源于人心之叵测。最深的怨恨,总是由最真的情意浇灌而生。

那年之后,我再也不吃枣子。一看到那鲜艳的红色,我就会想起那个穿着血红嫁衣的女人,想起她那冰冷的手指,幽怨的眼神,以及最后那声解脱般的、掺杂着无尽痛苦的长嚎。

那股甜腻得令人作呕的枣香,成了我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本章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