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纸衣(2 / 2)

没有时间犹豫了。我伸出手,颤抖着,触向那件冰冷刺骨、仿佛有自己心跳的—童年纸衣。

我触到了那件童装纸衣。指尖传来的并非粗陶的冷硬,而是一种……蠕动的阴寒。像触碰一块被月光晒透后又浸入冰泉的活物皮革。它极小,分明是给五六岁孩童的尺寸,在我掌中蜷缩着,散发出陈年血垢、湿土和某种无法言喻的、属于“湮灭”本身的气味。

“穿上它。”纸衣女子的声音不再轻柔,带着一种金石摩擦般的尖利,她身后的黑影躁动得更厉害了,仿佛随时会扑上来。

我如何能穿上?这尺寸……念头刚起,那件发黑发硬的小纸衣竟在我手中自行舒展、延展,如同被吹胀的皮囊,瞬间变得足以容纳一个成人。它摊开着,袖口和下摆空荡荡地飘浮,等待着一个躯体填入。前襟处,深褐色的污渍构成一个模糊的、扭曲的图案,像一张哭泣的鬼脸。

没有退路了。背后的黑暗中,我感觉到无数道冰冷的目光锁定了我,空气粘稠得如同浸透了血。我颤抖着脱下自己的外衣,将手臂伸入那冰滑的纸袖。触体的瞬间,我几乎尖叫出声。

那不是布料的摩擦,而是无数细密的、冰冷的“触碰”,像有看不见的冰冷小舌在舔舐我的皮肤,又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尖轻轻抵住,随时准备刺入。纸衣自动贴合,严丝合缝地包裹住我的躯干、手臂、双腿。它没有重量,却带来一种无法形容的窒息般的压迫感,仿佛我不是穿上了一件衣服,而是被另一个冰冷的、充满怨念的生命体吞没了。

视野开始变化。周围的景物蒙上了一层昏黄扭曲的滤镜,像是透过一层油污的琥珀看世界。纸衣女子的身影变得愈发清晰,她身上那件华美嫁衣的每一根金线都在灼灼燃烧,而她身后那些黑影,则显露出了模糊的五官——扭曲、痛苦、充满了无尽的饥渴。空气中飘荡起细微的、连绵不绝的哀哭声,直接钻入脑髓。“走!”纸衣女子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冰冷刺骨,力道大得惊人。

她拉着我,不是走向孤坟,而是径直撞向那座刻着新月的石碑!我下意识地闭眼,等待碰撞的剧痛。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一阵彻骨的冰寒掠过全身,仿佛穿透了一层冰冷的水幕。睁开眼,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里绝非墓穴之下。没有泥土,没有棺椁。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灰雾弥漫的荒原。天空是压抑的昏黄色,没有日月星辰。脚下是干裂的黑色土地,零星生长着枯槁扭曲、没有叶片的怪树。远处,灰雾深处,隐约可见许多低矮破败的、类似村庄废墟的轮廓,死寂无声。

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比我身上纸衣更浓烈的绝望和死寂。

“这里是‘间隙’,”纸衣女子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带着一丝疲惫,“生与死之间,被遗忘之物的滞留之地。新月碑是一个入口。”

她身上的嫁衣光芒在这里黯淡了许多,但依旧醒目。她松开我的手,指向灰雾深处一个方向:“她就在那边。一直等着。”

我跟在她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黑色的荒原上。身上的童装纸衣不断传来那些细微的冰冷触感,仿佛在吸收此地的阴寒。那哀哭声更清晰了,似乎就萦绕在我耳边,有时像无数人的呜咽,有时又凝聚成一个细弱的、持续的童音,呼唤着一个我几乎遗忘的乳名。

走了不知多久,或许一刻钟,或许几个时辰,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前方出现了一小片相对清晰的区域。雾稍淡些,可以看到一座低矮的、用黑色石头垒砌的小小屋檐,像个土地庙,却又透着一股邪异。屋檐下,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她背对着我们,穿着一件和我身上一模一样的、只是尺寸更小的发黑纸衣。小小的肩膀瘦削得可怜,头发枯黄,低着头,一动不动。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呼吸停滞。

即使隔了数十年,即使只是一个背影……我知道那是谁。

“阿……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那小小的身影轻轻动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来。

没有脸。纸衣的兜帽之下,本该是脸颊的地方,是一片平滑的、空白的存在。就像有人用一块橡皮,将她存在的痕迹狠狠擦去了。只有无尽的空洞和悲凉。

但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目光,穿透了那空无,落在我身上。充满了孺慕、哀伤,还有一丝……解脱。

“哥……哥……”细弱游丝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我心湖中响起,激起滔天巨浪般的酸楚和罪恶感。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黑色的土地上,泪水奔涌而出,却在离开眼眶的瞬间就被纸衣吸收,只留下更深的冰寒。

“对不起……阿月……对不起……是我……是我害了你……”我语无伦次,几十年的愧疚和此刻的惊骇彻底击垮了我。

那空白的“面容”静静“看”着我。心湖中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细弱,却带着奇异的平静:“不……是阿月……自愿的……哥哥要……活下去……”

纸衣女子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身上那翻滚的黑影似乎平息了些许。

“时间不多。”她提醒道,“他们很快会找到这里。‘间隙’也挡不住那些真正的‘狩魂者’。”阿月小小的手抬起来,极其缓慢地指向我身上纸衣前襟那块污渍构成的哭泣鬼脸。

“血……哥哥的……血……钥匙……”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我猛地低头,看向那污渍。那是我当年缝制妹妹纸衣时,不小心刺破手指滴落的血?还是……后来那场屠杀中,溅上的血?

纸衣女子眼中幽光一闪:“我明白了!你的血不仅是唤醒我的媒介,更是当年那场邪术残留的‘信标’!那些东西能通过这个找到你,同样,或许也能通过它……反向撕裂他们的契约!”

她猛地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几乎掐入纸衣:“撕下它!你胸前那块染血的布!快!”

我毫不犹豫,双手抓住前襟,用力一撕!嗤啦——一种仿佛撕裂自身皮肉般的剧痛传来,但我手中多了一块巴掌大、浸透黑褐色污血的残片。奇怪的是,撕下这块布,我身上的纸衣并未破损,那空缺处立刻被翻滚的黑影填补,变得更加冰冷。几乎在我撕下血布的瞬间,整个灰雾空间剧烈地震动起来!远方的废墟中传来令人牙酸的咆哮,仿佛什么庞然大物被惊醒了。天空的昏黄开始扭曲,浮现出血色的纹路。

“他们来了!”纸衣女子厉声道,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血布残片。

她将血布猛地按在自己胸口那翻滚的黑影之上!“以血为引,以怨为火,宿债在此,尽归尔等——破!”她尖锐的咒语声响彻荒原。

那血布触碰到她胸口的黑影,瞬间爆发出刺目的猩红光芒!她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整个身体剧烈颤抖,华美的纸嫁衣上金线纷纷崩断,那黑影翻滚得更加疯狂,无数痛苦的面孔在其中尖啸、挣扎,仿佛要挣脱某种束缚。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的咆哮变成了惊怒的吼声,空间的震动更加猛烈,但那种被锁定的感觉却奇异地减弱了。

猩红的光芒逐渐黯淡,纸衣女子踉跄一步,几乎栽倒。她胸口那块血布消失了,仿佛被黑影吞噬,而她身上的怨气似乎消散了一些,眼神里多了一丝清明,却也更加疲惫。

“暂时……扰乱了他们的感知……但撑不了多久……”她喘息着,“必须……必须彻底斩断……”她的目光投向依旧静静坐着的、没有脸的阿月,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突然伸出手,并非抓向阿月,而是猛地插向自己的胸口,插入那尚未平息的黑影之中!

她再次发出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抽搐。慢慢地,她从自己体内,扯出了一缕极其黯淡的、细弱的白色光丝。那光丝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却散发出一种纯净的、与这片绝望之地格格不入的温暖。

那是阿月残存的、最本源的魂灵!一直被封锁在她的怨念集合体深处!

“拿走它!”纸衣女子将那缕微弱的光丝推向阿月无面的身影,“快!回归本体!”

光丝飘向阿月,融入那空无之中。

刹那间,阿月小小的身影散发出柔和的白光。那空白的面容上,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勾勒出模糊的五官轮廓,虽然依旧看不清,却能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安宁和解脱。

她转向我,那模糊的面容上,似乎浮现出一个极淡极淡的微笑。“哥哥……再见……”声音清晰了一瞬,然后,她和那座黑色的小小屋檐,开始如同烟尘般,缓缓消散。

“不!”我徒劳地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就在阿月即将完全消散的瞬间——整个“间隙”轰然巨响!

上方的昏黄天空被一只巨大的、由扭曲人脸和黑雾构成的利爪撕裂!一双冰冷、贪婪、毫无感情的巨大眼睛,透过裂缝死死盯住了我们,更是盯住了纸衣女子,以及……我身上那件还在散发着我的生气的童装纸衣!契约的反噬来了!或者说,真正的狩魂者,来了!

纸衣女子猛地将我推开,直面那恐怖的存在。她身上残存的怨念黑影疯狂涌动,试图抵抗那巨爪带来的威压。

“走!”她回头对我嘶吼,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焦急,“从你来的地方跳出去!回你的世界!这纸衣能护你一次!”

“那你呢?”我惊问。

“我?”她惨然一笑,看着那抓下的巨爪,又看向即将完全消散的阿月的光点,“债,还没还清呢……总得有人……彻底了断……”

她猛地张开双臂,身上那件华美的纸嫁衣轰然燃烧起幽绿色的火焰!她整个人化作一道逆冲而上的绿火流星,主动撞向那恐怖的巨爪和眼睛!

轰——无法形容的碰撞声响起,绿火与黑雾疯狂交织、湮灭。巨大的冲击力将我狠狠抛飞出去。我感到自己穿透了层层冰冷的屏障,最后重重摔落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

月光稀薄地洒落。

我剧烈咳嗽着,发现自己回到了十里坡,就摔在那座新月碑前。身上那件童装纸衣正在迅速收缩、变回原本幼小的尺寸、发黑、变硬,最后“咔嚓”一声,从我身上脱落,碎成了一地纸屑,被风一吹,便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我挣扎着爬起,看向那座孤坟。新月碑依旧寂静地立在那里。只是碑面上,那道刻痕深刻的新月旁边,多了一道焦黑的、人形的影子,像是某种永恒的烙印。

远处城镇传来模糊的更梆声。天,快亮了。我独自站在荒寂的坟地中,浑身冰冷,心里空了一大块。

阿月解脱了。纸衣女子……或许也解脱了,或许永困于此。而我,穿着单薄的里衣,带着一段无法对人言说的记忆,活了下来。

债还清了吗?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的寿衣铺里,再也做不出一件纸衣。每次拿起针线,指尖都会传来幻痛,仿佛刺破过什么不该刺破的东西。

而每个中元节的夜晚,我都能听到遥远的风中,传来纸页摩挲的声响,和一个女子若有若无的叹息。

也许,那件纸衣的故事,还未真正结束。也许,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缝纫着生与死的界限。

而我,成了这个故事里,唯一一个活着的针脚。

本章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