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纸衣(1 / 2)

简介

我是一名专做寿衣的裁缝,平生最得意的作品是一件纸嫁衣。那夜我依约送至荒山孤坟,却见纸衣自动穿在了墓碑上。七日后,那女子竟穿着纸衣来寻我,求我救她一命。我不知她是人是鬼,只知这纸衣里缝进了一个惊天秘密——关于我的前世,关于一座被血洗的村庄,关于我欠下的一条命。如今,债主来了,她要我还的,不是钱,不是情,而是穿在我身上的,这张人皮。

正文

我这双手,缝过上百件寿衣,却从未碰过像这般诡异的料子。它薄如蝉翼,白似初雪,抖开来几近透明,对着烛火能瞧见里头纤维如血脉般交织。更奇的是,这纸触手生温,竟不似死物。主顾的要求更是古怪——一件按照活人嫁衣尺寸剪裁的纸衣,针脚必须密不透风,且要在中元节子时之前,送至城外十里坡的乱葬岗,找到那座没有名姓、只刻着一弯新月的孤坟,将纸衣焚化在碑前。

价钱给得极高,高得足够我这小小的寿衣铺子一年不开张。送定金的是一只苍白的、指甲修剪得极为整洁的手,从门外阴影处伸进来,放下银元便缩了回去,自始至终,我没看清那人的模样,只听见一个极轻极柔的女声,吩咐了那些要求。

干我们这行的,忌讳多,但规矩更大——不同死人讨价还价,不同怪事追根究底。我收了钱,关了铺门,拿出珍藏的雪浪纸,兑了朱砂、金粉并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药材,开始打浆、压制、裁剪。

制作过程顺利得反常。剪刀下去毫无滞涩,针线穿过如同引路,那件轻飘飘的纸衣在我手中逐渐成型,广袖、对襟、凤尾裙摆,金线绣出的鸳鸯暗纹在烛光下流转,竟比真丝绸缎还要华美几分。只是做着做着,我时常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我不是在给一件死物缝衣,而是在为一位看不见的佳人量体裁衣,她无声地立在我面前,配合着我的每一个动作。

中元节当夜,子时。

我抱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纸衣,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十里坡。月被浓云遮得严实,四下里只有呜咽的风声和过膝荒草擦过衣袂的沙沙响。磷火在残碑断碣间飘荡,像一只只窥伺的眼睛。

按照吩咐,我找到了那座坟。坟头草已枯黄,碑石低矮,打磨得却极为光滑,正中果然刻着一道纤细的、弧度完美的新月,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周遭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消失了。

我取出火折子,正要蹲下焚衣,一阵阴风猛地卷过,几乎吹熄我手中的火苗。我下意识地将纸衣抱紧了些,抬头四望,心口莫名狂跳。

风停了。死寂之中,我手中的纸衣忽然动了。它并非被风吹动,而是像有了自己的生命般,从我怀中自行滑出,轻飘飘地展开,悬浮于空中。那单薄的纸面流过月华般的光泽,金线刺绣灼灼其华。它款款地、如同被一个无形的女子穿着,凌空踏出几步,最终,稳稳地、严丝合缝地——贴附在了那座无字的新月墓碑上。

宽大的纸袖垂落两侧,裙摆覆住了坟茔的黄土,对襟的领口,正正对着碑石顶端。那一刻,墓碑不再像是石头,它成了一个穿着华美嫁衣、沉默伫立的幽灵。

我骇得连连后退,脊背撞上一棵枯树,才猛地停住。手脚一片冰凉。那纸衣在碑上贴附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然后,就像它自行展开时那样,又悄然脱离,飘落回我脚边,叠得整整齐齐,仿佛方才那惊悚的一幕只是我的幻觉。

火折子早已熄灭。我牙齿打着颤,捡起那叠冰冷的纸,再不敢有任何迟疑,连滚爬爬地冲下了乱葬岗。

之后几日,我大病一场,高烧不退,胡话连连。梦里总见一个穿着纸嫁衣的女子,背对我站在那座新月坟前,低声啜泣。

病稍好后,我强打精神开了铺门,生意冷清,我便整日对着窗外发呆,心里总惴惴不安,觉得那夜的事还没完。

第七日,夜,雨下得很大。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抠刮门板。我心头一紧,抄起桌边的剪刀,凑到门缝边往外看。

闪电划过,刹那间照亮门外伫立的身影。我吸了一口冷气,剪刀险些脱手。门外站着个女子,浑身湿透,黑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滴落。她身上穿的,正是我七日前做的那件纸嫁衣!

诡异的是,那本是遇水即溃的纸质,此刻却完好无损地穿在她身上,被雨水浸透,非但没有软化破裂,反而更显出一种肌肤般的质感,紧紧贴附着她的身躯,勾勒出窈窕的曲线。金线绣纹在雨水中幽幽反光。

她抬起头,透过门缝直直看向我,眼睛大而黑,深处却没有一点光亮。“师傅,救救我。”她的声音和那夜付定金时一样轻柔,却带着无法形容的疲惫与惊惶。

鬼?魂?还是……我冷汗涔涔,握剪刀的手满是滑腻的汗。民间传说,鬼魂是无法穿过门扉的。我若不开门……

又一道闪电,她似乎瑟缩了一下,纸衣的袖口摩擦,发出一种极轻微的、不同于湿布的声响。“求您了……他们……他们要抓我回去……”她哀哀地恳求,雨水顺着她的眼睫流下,像冰冷的泪。

我终究是心软了,也可能是那该死的好奇心作祟。我卸下门栓,拉开了门。她几乎是跌进来的,带着一股墓穴特有的阴冷潮气和水腥味。我慌忙扶住她,触手之处,那纸衣冰凉湿滑,却奇异的有一种韧性,仿佛某种经过鞣制的皮革。

我让她坐在火盆边,递过去一条干布。她只是抱着胳膊瑟瑟发抖,并不擦拭,眼睛惶惑不安地瞟向门外漆黑的雨夜,仿佛在躲避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姑娘,你……你这是……”我喉咙发干,不知从何问起。一件纸衣,如何能穿?如何能防水?她又是如何从坟地里出来的?

她转过头,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我:“师傅,您不记得我了?”我愣住,仔细打量她的脸。苍白,秀丽,眉眼间确有一丝模糊的熟悉感,但我肯定从未见过她。

她轻轻扯动嘴角,形成一个苦涩的弧度:“您当然不记得了。已经……过去太久了。但我记得您,记得您的手艺。”她垂下眼,看着身上滴水不沾的纸衣,“只有您做的这件衣裳,能护住我,能让我暂时离开那里,来见您一面。”

“那里是哪里?你到底是……”我的心跳又开始加速。“我住的地方,您去过的。”她声音飘忽,“十里坡,新月碑。”我头皮发炸,猛地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凳子。

她果然不是人!“你别害我!我依约做了衣裳,也送到了地方,你我银货两讫……”我急声道,试图用江湖规矩稳住她。

“我不是来害您的!”她急切地打断,眼中竟滚下泪来,那泪水也是冰凉的,落在纸衣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但纸面依旧完好,“我是来求您救我的!也只有您能救我了!”

“我一个凡人,如何救你?”我惊疑不定。“因为这祸事,本就因您而起!”她语出惊人,猛地站起身。纸衣窸窣作响,火盆的光在她脸上跳跃,投下深深的阴影。

“因我而起?”我愕然。“您缝这件纸衣时,是不是用了心头血润线?”她逼近一步,眼神锐利起来。

我猛地想起,那日缝制最关键的风纹时,针尖不慎刺破了指尖,血珠渗出,恰好染红了金线。我以为无碍,便继续做了下去。难道……“纸通灵,尤其这是烧给亡人的嫁衣。您的血,您的阳气,透过针线缝进了这件衣服里。”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颤音,“它成了媒介,唤醒了我,也……也惊动了他们。”

“他们是谁?”“守着我的‘人’。”她脸上掠过极深的恐惧,“我不能久留,必须尽快回去。师傅,您若还想活命,还想保住这方圆百里的安宁,就按我说的做。”

她报出一个我无比熟悉、却绝不可能从她口中听到的地名——那是我出生的村庄,一个早在几十年前就被一场山洪彻底抹平,只剩下我一个幸存者的地方。

“去那里,找到村口的老槐树,树下三尺,挖出那个陶罐。”她语速极快,“里面有一件东西。拿到它,明晚子时,再来新月坟前找我。记住,必须您亲自来!”

说完,她不待我回应,猛地转身,冲入了门外的滂沱大雨中,身影瞬间被黑暗吞没。我追到门口,只见满地泥泞,却连一个脚印都未曾留下。

仿佛她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纸钱和泥土的冷香,证明刚才的一切并非我的幻觉。

我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冷。她的话像惊雷一样在我脑中炸开。我的血?我的村庄?老槐树下的陶罐?

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深埋的童年记忆碎片,翻涌而上——山洪、哭喊、死亡、还有……一件被秘密埋藏的东西。

恐惧和巨大的疑团攫住了我。但我没有选择。

第二天一早,我背上工具,凭着模糊的记忆,走向那座已是荒芜山谷的故地。寻找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仿佛冥冥中有指引。我找到了那棵半枯的老槐树,向下挖掘。

三尺之后,锄头碰到了硬物。那是一个密封的粗陶罐,罐口用油布裹了好几层,还糊着厚厚的泥封。

我颤抖着手打开它。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小的、已然发黑变硬的——纸衣。

看那款式和粗糙的做工,分明是给幼童穿的。而在看到它的那一瞬间,所有被尘封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闸门!

我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几十年前那场所谓的“山洪”真相!村庄被屠杀的惨剧!空气中弥漫的不是泥水味,而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还有我……我为了活命,在那棵老槐树下,做出了怎样卑劣的……交易!

这件幼童纸衣,是我那早夭的妹妹下葬时,我亲手给她穿上的!它本应随她深埋地下!为什么在这里?是谁挖出来的?

巨大的惊骇和罪恶感让我几乎呕吐。我抱着陶罐,踉跄着逃离了那片伤心地,回到铺子时,已是失魂落魄。

夜幕再次降临。子时将至。我抱着陶罐,里面是那件罪恶的童装纸衣,再一次走向十里坡,走向那座新月孤坟。

这一次,坟前不再空荡。那女子穿着我做的华美纸嫁衣,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等候多时。她的身后,影影绰绰,似乎立着许多模糊不清的黑影,阴冷的气息比上次更重。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哀伤,有怨恨,竟还有一丝……怜悯。

“看来,您想起来了。”她轻声道。“是你……”我喉咙腥甜,几乎说不出话,指着她,手指颤抖,“你是……阿月的……”

“我是她用命换回来的。”女子截断我的话,眼中血泪滑落,“也是替你活在炼狱里的!”

她猛地撕开华丽的纸嫁衣前襟!那黑影,无数痛苦扭曲的面孔在其中若隐若现,发出无声的尖啸!

“你看,这就是你欠下的债!一村人的怨念,都缝在我的魂体里!日夜啃噬!”她声音凄厉起来,“那场屠杀,根本不是什么山匪!是邪术献祭!而你,唯一幸存的孩子,你以为你是侥幸?是因为你妹妹阿月,她自愿穿上这纸衣,代你受了这永世禁锢之苦!”

我如遭雷击,瘫软在地。童年的模糊记忆瞬间清晰——歹人狰狞的笑脸、父母将我塞进地窖、妹妹被强行拉走时看向我的最后一眼、还有那件她被逼穿上的、粗糙的白色纸衣……

原来,我几十年的安稳人生,是妹妹用永世不得超生换来的!那女子合拢衣襟,掩去那可怖的景象,声音恢复了冰冷:“新月碑下,压着的就是你妹妹阿月残存的魂灵。我因你的血而短暂苏醒,借这纸衣显形,但惊动了当年的施术者。他们即将归来,要彻底炼化我们,收取‘果实’。”

她指着陶罐里的童装纸衣:“这是‘因’。你身上,流着村人的血,是唯一的‘引’。明夜子时,他们必会来找你。要么,你被他们抓去,魂飞魄散,我们也一同湮灭。要么……”

她盯着我,一字一句道:“你穿上它。”我骇然看着罐中那件发黑发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小小纸衣。“穿上它……会怎样?”

“它会暂时蒙蔽他们的感知,让你看起来如同我们的一员。”她眼中掠过一丝奇异的光,“然后,我带你去新月碑下,见你妹妹最后一面。之后……或许有一线生机,能让我们一同解脱。”

这是唯一的生路吗?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我看着眼前这纸衣女子,她是我妹妹的恩人?还是怨念的集合体?她真的想解脱,还是想拉我一同永堕地狱?

子时的梆声从遥远的城镇传来,飘渺不清。坟地四周的黑影开始躁动,阴风卷起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