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着力气,然后,那些带着血泪的往事,如同决堤的洪水,缓缓地、却又不可阻挡地流淌而出:
“我没爹。”他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周文渊心头一颤。
“打记事起,就跟我娘饥一顿饱一顿。记得最清楚那次,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冒金星,跟巷子口那条瘸了腿的野狗抢一块不知道谁扔掉的、已经馊了的饼子,被咬得浑身是伤,血糊糊的……我娘抱着周文渊哭,眼泪是咸的,滴在我伤口上,蜇得疼……第二天,她出去一趟回来,手里就有吃的了,半个黑面馍馍……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去卖了头发给给人浆洗了一天的衣服,还……还去河边啃了半天的树皮,肚子胀得……像面鼓,难受得在地上打滚,好几天都缓不过来……”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周文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那只被握住的手,指尖传来的、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那颤抖,像冰冷的针,一下下刺着周文渊的心。
“从那天起,我就明白了。”他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看透世情的苍凉,“什么脸面,什么名声,什么骨气,都是狗屁!都是那些吃饱了饭、穿暖了衣的人,才有资格挂在嘴边的东西!活着,让我娘活着,能让她吃上一口热乎饭,晚上能睡个安稳觉,不用去啃树皮,不用去看人脸色乞食……这才是真的,是顶顶要紧的事!”
他的目光依旧看着灯火,眼神却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些挣扎求生的岁月。
“我学会了偷,学会了骗,学会了看人脸色,揣摩人心,学会了怎么从那些比我们好不了多少的泼皮混混手里,抠出几个能买馍馍的铜板……我知道我名声臭,街坊邻居都看不起我,背地里叫我‘小杂种’、‘贼娃子’、‘没爹教的野种’……我不在乎。”他轻轻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苦涩,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漠然,“真的,一点不在乎。只要我娘能因为我偷回来的半个饼子,露出一点点笑容,哪怕转瞬即逝……那就值了。”
周文渊静静地听着,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油滑机灵、甚至有些贪财的少年,内心深处,竟背负着如此沉重、如此黑暗的过往。他所做的一切,他所有的“不堪”,都只是为了……活着,为了让他生命中唯一的温暖,能够延续。
周文渊所经历的那些所谓的寒窗苦读、家族纷争,与他这血淋淋的、在泥泞和绝望中挣扎求生的经历相比,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活着,才是正经。
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带着血的重量,深深烙印在了周文渊的灵魂里。
周文渊握紧了他的手,仿佛要通过这力道,将周文渊所有的理解、所有的承诺,都传递给他。
“冲儿,”周文渊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无比郑重,一字一句,如同立誓,“你听着。以前如何,六舅不管。从今往后,只要有我周文渊一口吃的,就绝饿不着你和你娘!只要我周文渊还站着,就绝不让你们再受那样的苦!你的胳膊,六舅一定想办法,倾家荡产,访遍名医,也要给你治好!我向你保证!”
这不是舅甥的的约定,这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承诺,是灵魂与灵魂之间的契约。
破旧的小屋里,油灯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仿佛两个相依为命的灵魂在无声地对话。张冲的话,像一把生锈却锋利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周文渊心中那扇名为“世俗评判”的锁。
不在乎……只要娘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