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刻,天光未亮,一层蟹壳青的薄雾笼罩着肃穆的镇北王府。
死寂被刻意压低的声响打破,如同冰面下的暗流,王府庞大的身躯开始缓慢苏醒。
?粗使丫鬟们?是最早的一批。她们穿着半旧的靛蓝布袄,挽着袖子,露出手腕上劳作的红痕,像一群沉默的工蚁。
两人一组,抬着沉重的木桶,里面是刚从深井打上来的、沁着寒意的清水。竹扫帚刮过青石板的“沙沙”声是清晨的序曲,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廊下、庭院角落。
昨夜北风吹过的痕迹犹在:碎裂的瓦砾散落石阶,零星的泥脚印杂乱交错,甚至某个僻静回廊下,还有一只被风吹落的、破损的纸灯笼。
她们低着头,动作麻利而无声,偶尔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昨夜澄心堂方向传来的隐约碎裂声和低吼,足以让这些底层仆役噤若寒蝉。
小厮们?的动静稍大些,但也带着清晨特有的困顿与谨慎。他们洒扫庭院主路,修剪一夜狂风吹折的花枝,检查各处灯笼是否破损。
马厩方向传来轻微的骚动和响鼻声,马夫开始喂第一遍草料。
负责修缮的小厮们蹑手蹑脚来到澄心堂外院,盯着那扇紧闭的、完好无损的精雕花梨木门,喉头发紧,互相用气声嘀咕着,比划该从何处下手擦拭雕花缝隙里的积尘,才不会惊动里面那位煞神。
高等婢女们?则像晨雾中悄然绽放的玉兰,行动间带着一种无声的韵律。她们端着铜盆、热水、洁净的布巾、熏好的衣物,轻盈地穿梭在各个院落,为主子们的起身做准备。
低声的吩咐、器物轻微的碰撞,是她们唯一的语言。路过澄心堂附近时,所有人的脚步都放得更轻,呼吸都屏得更细,眼神垂得更低。
昨夜王爷抱着王妃回府时,那冷若冰霜的面容,随后紧闭的内室门扉后隐约传出的声响……足够让她们在接下来的几日都心有余悸。
澄心堂,这座风暴的中心,反而成了王府清晨最安静的一隅。
厚重的锦缎帷幔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和声响,室内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昂贵沉水香、未散尽的酒气、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云雨后的慵懒颓靡的气息。
紫檀雕花大床上,凌乱的锦衾堆叠纠缠。白战仰躺着,一条古铜色的、肌肉虬结的胳膊霸道地横亘在拓跋玉纤细的腰肢上,几乎将她整个圈抱在怀里,占有姿态十足。
他沉睡的面容褪去了平日的凌厉与战场上的煞气,轮廓深邃,眉峰舒展,呼吸沉缓悠长。
常年握刀剑的虎口和指节带着粗粝的茧子,此刻却松松地搭在她柔软的腰侧。
拓跋玉的脸颊贴着他结实滚烫的胸膛,能清晰地听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她醒得更早一些,浓密的睫毛颤动几下,缓缓睁开。
一夜雨露滋润的酸痛感,如同潮水般缓慢地漫过四肢百骸,提醒着她昨夜的激烈。她微微动了动身体,腰间那条铁臂瞬间收紧,白战即使在酣睡中,也本能地不容她逃离。
她蹙了眉心,昨夜种种在脑海中翻腾:朝堂上的暗流涌动,小皇帝意味深长的赏赐,归来后他因某种压抑的醋意或占有欲而爆发的风暴。
以及风暴平息后,那几乎要将她溺毙的、带着惩罚与极致占有意味的亲昵……身体的记忆比思绪更快,一阵细微的战栗掠过皮肤,颈侧吮咬过的地方隐隐作痛。
窗外的光线渐渐明亮,由蟹壳青转为淡淡的鱼肚白,又从鱼肚白染上了一层暖金色。
光柱穿过窗棂缝隙,落在精细的织金地毯上,照亮了空气中缓缓飞舞的微尘。大约已是辰时初刻,远远超出王府主人平日起身的时辰。
白战是在怀中人细微的、试图挣脱的扭动中醒来的。他没有立刻睁眼,只是鼻息沉沉地哼了一声,收拢手臂,将香软的身子禁锢得更紧。
整张脸埋进她散发着幽香、此刻凌乱铺散的青丝里,含糊地嘟囔:“唔……别动,乖乖……”
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未醒透的沙哑,热气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廓。
拓跋玉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挣扎的力道大了些。“……放开,白战!”
她的声音也带着刚醒的慵懒,却透着一丝羞恼。昨夜他逼着她喊了多少声“夫君”、“哥哥”乃至更羞耻的称谓,此刻清醒了,又变回了连名带姓的“白战”。
这个名字显然比什么都提神。白战猛地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眼眸初时还有些迷蒙,但几乎是瞬间就恢复了鹰隼般的锐利和清醒。
他看清了怀中人微红的俏脸和带着薄怒的眉眼,昨夜……或者说今晨天快亮时才餍足的记忆回笼。
他没有松手,反而低笑一声,故意用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去蹭她细嫩的颈侧肌肤,惹得她一阵瑟缩低呼。“放开?昨夜哭着求哥哥放开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嘴硬的模样。”语气恶劣,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和调笑。
“你……!”拓跋玉气结,抬手就去推他坚硬的胸膛,指尖却不小心划过他胸前一道陈年的箭疤。白战身体一僵,眼神瞬间变得更加幽深危险。
夫妻二人间这点晨起的“对峙”,被外间极其轻微、却一直存在的衣料摩擦声打破了。显然,外面的人已恭候多时。
白战终于松了些力道,但仍将拓跋玉困在怀中,扬声:“进来。”
雕花门被无声推开一条缝,两道纤细的身影低垂着头,步子悄无声息地移了进来,正是浮春与锦书。
她们穿着王府一等婢女规制的鹅黄比甲、月白襦裙,梳着整齐的双丫髻,步履轻灵得像猫儿。一眼都不敢往内室床榻方向瞧,径直走到外厅角落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备水,梳洗。”白战言简意赅地吩咐。
“是,王爷。”两人齐声应道,声音轻若蚊呐。锦书迅速转身出去安排热水等物,浮春则留在原地,依旧垂首侍立。
白战这才彻底放开拓跋玉,起身下榻。高大健硕的身躯在晨光中舒展,肌理分明的背脊上赫然有几道清晰的抓痕,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他浑然不觉,随意捞起一件散落在地上的玄色寝衣披上,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像巡视自己领地的雄狮。
昨夜破碎的瓷片早已被不知何时进来收拾的侍女清理干净,只余地毯上难以察觉的淡淡水渍痕迹。
拓跋玉拥着锦被坐起,看着那几道抓痕,脸颊又是一热。
浮春这才敢上前,小心翼翼地撩开内室纱幔,低声道:“王妃,奴婢服侍您起身?”她的目光在拓跋玉颈侧明显的红痕处飞快掠过,立刻垂下眼帘。
梳洗是在一片微妙而安静的氛围中进行的。巨大的铜盆盛满温热的水,浮着几片新鲜花瓣。
浮春和锦书动作轻柔熟练地为拓跋玉擦拭身体,为她穿上繁复精美的烟霞色织锦宫装,梳理那一头如瀑青丝。
白战则由另外两名小厮伺候着盥洗更衣,他换上平日惯穿的玄色窄袖劲装,金线绣着暗纹的蟒纹腰带勒出精悍腰身。
他全程坐在一旁的红木圈椅中,慢条斯理地饮着醒神的浓茶,目光却透过升腾的热气,毫不避讳地落在梳妆台前的妻子身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满足感,如同在赏玩自己最珍爱的战利品。
那目光如有实质,让拓跋玉握着玉梳的手指微微发紧,镜中的两人视线偶尔在铜镜中相撞,空气里便滋生出无声的电流。
早膳设在澄心堂的小花厅。精致的碟碗摆满了半张紫檀圆桌:碧梗米熬得恰到好处的粥,玲珑剔透的虾饺,金黄油亮的蟹黄小笼包,几样清爽的酱菜,还有一蛊温热的牛乳燕窝羹。
食不言寝不语是王府规矩,两人沉默地进食。白战吃得很快,但姿态依然带着军伍的利落与一种天生的贵气。
拓跋玉则小口啜饮着燕窝羹,偶尔抬眼看向对面的丈夫。昨夜的风暴似乎在他身上已寻不到一丝痕迹,只有那偶尔投来的、带着掌控意味的眼神,无声地提醒着她。
用完早膳过后,白战接过锦书递上的热帕子擦了擦手,起身绕过桌子,直接走到拓跋玉身边。不等她反应,他大手一抄,竟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啊!”拓跋玉短促地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脸颊飞红,“放我下来!成何体统!”
婢女们立刻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本王抱自己的王妃,有何体统不体统?”白战低头看她,嘴角噙着笑,语气理所当然,“昨夜累着你了,省点脚力。”
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热气钻进她耳朵,让她想起某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片段,顿时羞愤地在他肩头捶了一下,换来他胸膛低沉的震动和更得意的笑容。“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出澄心堂,穿过重重院落回廊,径直朝着王府深处最僻静、守卫也最森严的“藏锋阁”走去。
沿途遇到的仆役无不立刻躬身退避,不敢抬头。锦书和浮春远远地跟在后面,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藏锋阁并非普通的库房,更像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沉重的玄铁大门需要白战亲自用随身携带的虎符钥匙开启。
门轴转动,发出沉闷悠长的“轧轧”声,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金属锈蚀、干燥尘土以及奇异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空间极大,光线幽暗。高高的穹顶垂下巨大的铁链吊着烛台,白战示意守卫点燃了其中几盏。摇曳的火光驱散一角黑暗,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拓跋玉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里不像皇家库房那样堆满金银珠玉,炫目到俗气。这里的物品更加……奇特,带着浓烈的异域风情和铁血征伐的烙印。
角落里矗立着一副巨大的、皑皑白骨架子,形似巨鸟,翼展惊人,骨架泛着玉石般的光泽,据说是瀚海沙漠深处捕杀的某种早已灭绝的猛禽“鬼鹏”。
墙上悬挂着几把形制奇特的弯刀、长弓,刀鞘镶嵌着色彩浓烈的宝石,弓身缠绕着不知名的兽筋,透着凶悍之气。
其中一个刀架上,横放着一柄修长的乌兹弯刀,刀身布满神秘的水纹,刃口隐有幽蓝寒光,刀柄是一截狰狞的狼爪骨。
巨大的兵器架上,除了制式的长枪、陌刀,还杂乱地靠着一些来自西戎王庭损毁的旗帜、断裂的巨大号角,甚至半截雕着狰狞兽面的攻城槌尖端。
案几上随意堆放着几个打开的皮箱:一箱是来自西域诸国未经打磨的原石,在火光下折射出绿松石、孔雀蓝、石榴红等浓烈纯粹的色彩。
一箱是漠北巫医的珍藏:散发着奇异药草香的干枯植物和兽骨;还有一箱竟是各种精巧的机关锁和小型机械兽玩具,乃是极西之地商队献上的贡品。
一个巨大透明的琉璃缸里,浸泡在淡绿色液体中的,赫然是一枚布满鳞片、足有脸盆大小的怪异心脏化石,白战称之为“深潭龙鳄之心”,是某个被剿灭的南疆异族圣物。
?相比之下,昨日小皇帝赏赐的物件被整齐地摆放在一张铺着明黄锦缎的条案上,显得格外“标准化”和“宫廷化”:一套羊脂白玉雕琢的十二生肖镇纸,一柄镶嵌宝石的玉如意,几匹流光溢彩的贡缎,还有一斛饱满圆润、大小一致的东海明珠,在烛光下晕出柔润的光。
白战抱着拓跋玉在库房里踱步,像个急于展示宝藏的孩子,却又带着一种睥睨的傲然。
“这些都是随我在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玩意儿,比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珠子强多了。”他下巴点了点皇帝赏赐的方向,语气带着一丝不屑。
他走到那柄乌兹弯刀旁,小心地将拓跋玉放下让她站稳,自己抽出那柄刀。“认得这个吗?西戎左贤王的佩刀,号称‘噬月’,吹毛断发。去年冬天,我带五百轻骑雪夜突袭他王帐,亲手斩了他,这刀就归我了。”
藏锋阁内烛影幽微,青铜兵器架映着夜明珠的冷光。白战玄色箭袖拂过檀木博古架,忽侧身望向身侧妻子:“可有入眼的?只管拿去把玩。”
拓跋玉垂睫盯着青砖缝隙,鬓边累丝凤簪纹丝未动,只从喉间滚出个字:“乏。”
他眼底倏然暗了三分,却仍从紫檀屉中捧出螺钿漆盒。东海明珠在锦缎上流转月华,颗颗浑圆如凝露,映得他指节上旧刀疤都染了柔光。“乖乖,你睢——”
他喉结滚动着将漆盒捧近,声线刻意放柔几分,“给你嵌支步摇可好?走路时珠坠儿叮咚响,像不像那年春猎,你系在银鞍上的玉铃?”
拓跋玉目光掠过满室珍宝,最终停在角落的犀角算筹上。素手随意拈起三两根,象牙白的细棍在她掌心散成疏冷星子。“够么?”
她抬眼时唇角噙着笑,眸底却似结了冰的镜湖。白战掌中漆盒骤然重若千钧,东珠辉光刺得他眼眶发涩。
阁外更漏声碎。他忽然攥住她微凉指尖,引着那纤纤玉指划过鎏金错银的波斯宝镜、龟背纹的翡翠插屏,最后停在玄铁所铸的九窍玲珑锁上。“库房里有柄苗疆银匕首,”
他拇指摩挲她腕间跳动的血脉,声音沉入胸腔,“刀柄镶着蓝髓晶,夜里会透出萤火似的光...明日我让人熔了重打支簪。”
她指尖在锁眼处倏然一触即收,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伤,迅速缩入广袖深处。墨云般的袖幅翻涌而起,“我不要。”
声音清冷如檐下风铃,“这些都是你几番搏命方得的战勋。”缠枝莲裙裾旋身扫过满地璀璨珠光,竟未惊动一粒尘埃。
白战立在满阁辉煌里,看那抹孤影静立如寒松,此刻她的身影,仿佛溶入了阁隙透进的冷冽曦光,下一刻便要乘风消散。
一股刀绞般的窒痛攥紧了心脏,前所未有的恐惧凌驾了所有理智。
铁掌猛然攥紧博古架,震得架上“鱼肠剑”嗡鸣不止!他再无迟疑,身形如电,一步便掠至拓跋玉跟前,铁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将她?掼入怀中?!那怀抱炽热得如同熔炉,箍得她几乎窒息。
他滚烫的、带着薄荷气息的唇,裹挟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悍勇,重重地?烙?了下来。
那吻,绝非浅尝辄止的爱怜,而是攻城略地般的烙印,带着毁灭一切的绝望与不容置疑的强悍。
拓跋玉被他钢铁般的臂膀死死禁锢,肺腑间的空气几乎被挤压殆尽,冰冷的唇瓣承受着滚烫、猛烈的侵袭。
她身体骤然僵硬如冰雕,本能地试图偏头挣脱,却被白战另一只大手狠狠扣住后颈,动弹不得。呜咽声被堵在喉咙深处,化作细微的、濒死般的颤抖。
白战心中那灭顶的恐惧——恐惧她如指间流沙般消散,恐惧这抹孤影彻底溶入曦光离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