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队列骤然停顿。三百多个身影同时转向,积雪从他们肩头簌簌滑落。王大锤的嘴角裂开黑缝:“秀...秀...”
轰隆巨响中,收割机塌成废铁。绿光熄灭了,雪地上只留下密密麻麻的脚印,全都朝着东南方向——那是通往山东的铁路线所在。
刘管教连夜打了报告。场党委的批复第三天就下来了,盖着猩红印章:“破除迷信,保障生产”。但当他回到窝棚,发现老赵的铺位空了,枕头上放着块烤糊的土豆。
他在堆肥场找到了老赵。老人正把尸体一具具搬进刚挖好的土坑,动作轻柔得像在给孩子们盖被。
“他们都是饿死的。”老赵头也不抬,“可你看这土,黑得能攥出油来。”
刘管教突然想起农垦局的档案。三年前这里曾是伪满时期的“万人坑”,日本关东军埋过大批劳工。他蹲下身抓了把土,在月光下看清了那些闪烁的颗粒——是未腐化的骨渣。
当夜梦游再度发生时,刘管教做了个疯狂的决定。他走进队列,接过王大锤递来的镐头。掌心触到木柄的瞬间,无数记忆碎片涌进脑海:戴红领巾的小姑娘在淄川河边洗衣,劳改列车上有人咬断动脉喷出的血柱,饿极的犯人啃食树皮时崩碎的牙齿...
“秀秀今年该考中学了。”王大锤的声音直接在颅腔内响起。刘管教猛然发现,所有梦游者眼里都映着同一幅画面——穿碎花袄的姑娘正对着空白墙壁背诵课文。
天亮时,他在棉袄内袋摸到张字条。铅笔字被汗渍浸得模糊:“刘干部,我把土豆种焙了粉,掺在晚饭糊糊里”。
刘管教冲向灶间。那袋关乎来春播种的土豆种果然不见了,土灶台上却整整齐齐码着三百多个小纸包,每包都标着名字——是犯人们偷偷藏起的遗书。
暴风雪来临那夜,电力彻底中断。刘管教举着马灯巡视窝棚,在王大锤的铺位看见个蜷缩的身影。他伸手去推,棉袄里滚出个布娃娃,针脚缝出的笑脸下藏着张粮票。
“他们都往铁路去了。”老赵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老人裹着所有能找到的破布,瞳孔亮得骇人:“活着的人继续梦游,死了的才能安睡。”
刘管教冲向风雪弥漫的旷野。在曾经堆满尸体的地方,他看见终生难忘的景象:无数金光闪闪的麦穗从冻土中生长出来,麦浪里浮现出山东的梯田、江南的水巷、长白山的林场。梦游者们手挽手走在麦穗间,霜雪在他们肩头绽成梅花。
第二天清晨,勘探队在铁路桥下发现了刘管教。他怀里紧抱着个布包,里面装着三百多封遗书。人们都说他疯了——因为他坚持说那些信笺上沾着的不是雪,是山东飘来的梨花。
很多年后,当刘管教以退休教师身份重返北大荒时,在黑土地里挖出半截生锈的镐头。有放羊的孩子说,每逢冬至夜仍能听见集体背诵诗歌的声音,那些诗句后来被印成《北大荒诗抄》,其中王秀秀的《致父亲》获奖那天,评委会收到个包裹,里面是包保存完好的黑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