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驼背的老人,身形枯槁得像一截被风干的老茶树根。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纸包,步履蹒跚,每一步都像在与岁月抗争。
他停在公告牌前,浑浊的老眼在“一筐粮,保三年”几个大字上停留了许久,嘴唇翕动,似有千言万语,却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他没有走向云记的大门,而是绕到了侧院,那里是学堂弟子们晨练的地方。
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在角落里站了足足一个时辰,直到谢云亭结束了与弟子们的早课,才颤巍巍地迎了上去。
“谢……谢掌柜。”老人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两片枯叶在摩擦。
谢云亭认得他。
归种翁,二十年前黟县有名的老茶农,性子孤僻执拗,曾因谢家茗铺的老掌柜——谢云亭的父亲——拒收他一批火工稍过的茶叶而愤然断绝来往,发誓此生再不与谢家有任何瓜葛。
“老丈。”谢云亭躬身一礼,语气平和,没有半分旧怨。
归种翁浑身一颤,似乎没料到对方会是这般态度。
他将手中的油纸包往前一递,手臂抖得厉害,几乎拿捏不住。
“这个……还给你们。”他低下头,不敢看谢云亭的眼睛。
小春子快步上前接过,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半包颗粒饱满的兰香原种,约莫有半斤之数。
“我儿……我儿三年前也跟着茶心会去修过路。”归种翁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浓重的羞愧,“他昨夜跪在我床前,哭着说,他听信了旁人的话,以为你们谢家的种,是让这茶市变得污浊的根源……可云记的粮,却救了他媳妇和刚出世的孙儿。他说……你家留下的这点种,是咱们整个皖南的命根子,不能绝了。”
谢云亭静静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他亲自走到粮仓,扛起一整袋最饱满的粟米,稳稳地放在归种翁身前,又取出一吊铜钱,塞进老人粗糙龟裂的手中。
“老丈,粮食您收下,这是云记的承诺。”他扶住归种翁想要下跪的身体,目光诚挚,“但晚辈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明日学堂开课,我想请您来给弟子们讲一课,不讲制茶,不讲商道,就讲讲……您当年,为何会爱上这口先苦后甘的茶味。”
归种翁猛地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错愕。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清澈而坚定的眼眸,那里面没有讥讽,没有施舍,只有对一个老茶人最纯粹的尊重。
一股压抑了二十年的酸楚与感动轰然决堤,老泪纵横。
“好……好……”他哽咽着,连连点头。
送走归种-翁,小春子立刻将那半包茶籽带回了账房。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在心中默念启动了那项刚刚解锁的系统能力。
【信义印记回响,启动……目标:归还的茶籽。】
一瞬间,她仿佛能“看”到,那些茶籽上缭绕着一圈淡淡的、灰白色的光晕。
系统界面在脑海中浮现:【检测到轻微“悔意”波动,印记强度0.7。
持有者曾起誓“不损云记一草一木”,后违背誓言。】
小春子心中剧震。
真的有用!
这世上,人心之念,竟真的能在死物上留下痕迹!
她精神大振,立刻取来一张黟县的舆图,建立了一份绝密的“归种档案”。
每当有新的茶籽被归还,她便用系统扫描,将悔意强度、归还者背景、以及对应的地理位置,用不同颜色的朱砂标记在地图上。
接下来的两天,归还者陆陆续续出现。
他们大多是些沉默寡言的农人,交出或多或少的茶籽,领走救命的粮食,然后匆匆离去。
小春子的舆图上,红点渐渐增多。很快,一个明显的规律浮现出来。
“先生,您看!”她指着地图,语气急切,“黟县西南角的三个村子,罗村、石门、上庄,在两天内集中出现了六起归还事件!而且我比对过他们的口述,都提到了一个共同的联络暗号——‘清明前夜,窑火不熄’!”
谢云亭的目光落在那个区域,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他调阅了墨砚生的行程记录,发现近一个月,墨砚生以“考察古茶树生长环境”为由,频繁出入这三个村落,但他的调研报告中,对此却只字未提。
次日,谢云亭换上一身布衣,独自一人前往了石门村。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凭着归还者档案上的地址,找到了其中一户人家。
那是个破败的泥土院落,一个汉子正蹲在门口,给怀里瘦弱的孩童喂着一碗稀粥。
看到谢云亭,汉子浑身一僵,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和羞愧。
谢云亭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院墙的角落。
那里,竟用红布包裹着,供奉着半截烧得焦黑的木匾。
匾上残存的两个字,依稀可辨——“谢家”。
那是三年前那场大火中,唯一被村民从火海里抢出来的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