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丝气息极淡,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谢云亭最敏感的神经。
他步履未停,径直穿过喧嚣的主厅,掠过高悬的“信行天下”黄铜牌匾,身影没入通往后仓的幽暗廊道。
三号仓的铁门沉重地敞开着,一股混杂着木箱、麻布和茶叶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
然而,往日那种能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馥郁高扬的兰花香,此刻却变得稀薄而滞重,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纱布蒙住了口鼻,透不过气来。
小春子站在一排开着盖的茶箱前,秀丽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与困惑。
几名资深的老茶工围在旁边,正用手捻起茶叶,凑到鼻端反复嗅闻,脸上皆是茫然。
“东家。”小春子见到谢云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感,“还是老问题。这批‘云顶兰香’是五天前才入库的特级祁红,刚进来的时候,香气冲得能顶开屋顶。可今天开箱验货,香气已经衰减了至少七成,只剩下一点陈腐的木头味。”
她递过来一本记录簿:“这是仓储记录。密封条完好无损,库内的温度、湿度,我们用从洋行买来的新式温湿计一天记四次,全都在标准范围内,找不出半点差错。”
谢云亭没有接簿册,径直走到一口敞开的茶箱前。
箱内,条索紧细匀齐的红茶色泽乌润,看上去品相完美。
他伸手进去,抓起一把茶叶,触感干燥而爽利,并无受潮的迹象。
他闭上眼,将茶叶送到鼻端,深深吸了一口气。
系统界面应声而动,一行数据清晰浮现:【祁门红茶,特级。
年份:当季。
产地:黟县。
工艺:松柴焙火改良。
成分:茶叶。
无任何物理掺杂物,无霉变,无焦糊。】
系统给出的结论,与小春子的判断完全一致——这茶,从物理层面看,是完美的。
可那股灵魂般的兰花香,确实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被抽干了生命力的死气。
谢云亭静静地感受着,将所有杂念摒除,神识沉入最细微的感官末梢。
终于,在那片木质的、陈旧的底味中,他捕捉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异样。
那是一缕极淡、极微弱的,仿佛兰草被焚烧成灰烬后的气息。
这味道他闻过!
就在不久前,铜铃婆在“信行天下”牌匾下祭祀时,投入香炉的那一撮陈茶,燃烧时散发出的烟缕里,就夹杂着这种味道!
一个惊人的念头如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这不是变质,也不是工艺失误。
是有人,用某种未知的手段,凭空“夺走”了茶叶的香魂!
“东家?”小春子见他久久不语,神色变幻,不由得担心地问了一句。
谢云亭猛地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
“封锁消息。”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甚至比平时更冷,“对外就说这批茶受了潮,准备重新复焙。烘焙坊那边,不要停,下一批货照常出。”
小春子一怔,不明白为何要如此。
这等于把有问题的茶继续往仓库里送。
但她没有多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是,东家。”
“另外,”谢云亭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谋略的光芒,“去找鲁大工,让他用最细的竹子,做三十根中空的微型竹管,要细得能从箱子的缝隙里插进去。再备几个密封性最好的陶瓮。”
当夜,巴渝栈的仓库区恢复了平静,烘焙坊的火光依旧彻夜通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在三号仓最隐蔽的角落,小春子正小心翼翼地将三根细如毛衣针的竹管,从三只不同的新茶箱的木板夹缝中,无声地插入箱体深处。
竹管的另一头,则被导入一个用湿泥封口的陶瓮之中。
这是一个极其简单的装置,目的只有一个——收集箱体内部最纯粹的空气。
谢云亭则连续三个夜晚,独自一人在三号仓内静坐。
他没有点灯,任凭自己沉浸在无边的黑暗里,只将全部心神投入到脑海中的系统沙盘,反复捕捉、分析着空气中那些肉眼不可见的浮动微粒。
他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在等待一个无形的幽灵露出马脚。
第四日凌晨,当第一缕晨曦尚未爬上江岸,始终静默的系统沙盘边缘,忽然浮现出一行从未见过的、字迹斑驳褪色的古篆,仿佛是从历史的尘埃中被唤醒:
“香可载道,亦可夺魂。”
几乎在同一瞬间,谢云亭猛地起身,快步走到那个收集空气的陶瓮前。
他掌心托着一盏油灯,凑近瓮底。
借着微弱的火光,他看到陶瓮底部,那层几乎看不见的、由空气中沉降的微粒汇成的灰粉,竟在灯火的微弱热力扰动下,隐隐勾勒出了一个图案——那赫然是半幅残缺的符文,其形如笔画破碎的古篆“净”字!
心头的猜测被证实,一股寒意顺着谢云亭的脊椎攀升。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点灰粉收集起来,用油纸包好,天一亮便径直去了水文翁的船上。
失明的老舟师没有言语,只是伸出枯瘦的手。
谢云亭将纸包放在他的掌心。
水文翁用指尖捻起一点灰粉,凑到鼻下,他没有嗅,而是用嘴唇轻轻抿了一下,干瘪的嘴唇微微颤动。
“取一盆清水来。”他低声道。
水盆端来,水文翁将那撮灰粉尽数撒入水中。
灰粉如尘,在水面散开,不成形状。
老人伸出手指,在黄铜盆的盆沿上,开始有节奏地轻轻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