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
那是一种极其古怪的节律,时而沉缓,时而急促。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随着他的敲击,水波震荡,水面上那些散乱的灰迹,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缓缓地聚拢、旋转、重组!
“这不是人力能控的。”水文翁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凝重,“这是音振。有人用特定的声律,引动了茶中香气的精魄。在老辈子的传说里,有一种‘香阵’之术,借由特定节律焚烧引香,既可以提炼茶中神髓,也能逆向将其从成品中剥离。此术……近乎于道,也近乎于妖。”
谢云亭心头剧震!
他瞬间明白,对手的目标根本不是毁掉他几批茶叶,让他亏损那么简单。
他们是要用这种神鬼莫测的手段,斩断“云记”赖以生存的根基——那种深植于百姓心中的、关于“云记”茶叶独特香气的味觉记忆,斩断这份无形的“味觉信约”!
三天后,一个形容落魄、满脸风霜的茶商出现在川西的密林边缘。
他就是伪装后的谢云亭。
他没有带任何人,只身一人,怀里揣着半饼旧茶和那个从陶瓮中勾勒出的残缺符文拓片。
他循着记忆中那丝极淡的兰草灰烬味,在瘴气弥漫的山林中跋涉了两日。
终于,在一处被藤蔓和浓雾掩盖的隐秘山谷前,他发现了一块断裂的残碑。
碑上仅存两个古朴的字——“静庐”。
那字迹的勾勒与转折,竟与他那方“信行天下”火漆印背面的隐秘纹路,有着七分神似!
他心中警兆顿生,潜伏在谷口的一处崖顶。
待到深夜,月色被乌云遮蔽,谷中忽然升起一缕极其幽雅的异香,那香味纯净得不似人间之物,其中夹杂着淡淡的松烟与若有若无的诵经声。
谢云亭屏住呼吸,从崖顶向下望去。
只见谷地中央的平地上,数名身着灰色僧袍的僧侣正围绕着一尊古朴的铜炉盘膝而坐。
他们面前没有茶杯,只有身前的土地。
一个盲眼的老僧端坐主位,白须如雪,面容枯槁,手中持着一串小巧的铜铃。
他正是“茶心会”的首脑,静庵先生。
只见他将一把品相绝佳的茶叶投入炉中,并未加水,而是任其在炭火上炙烤。
随即,他轻轻摇动手中的铜铃。
“叮……叮叮……叮……”
铃声的节律,与水文翁敲击铜盆的节奏,竟如出一辙!
每当铃声响起三响,炉中升腾的青烟便会诡异地扭曲成一道螺旋,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笔直地冲向天际,消散在夜色里。
而炉中的茶汤被倾倒在他们身前的土坑中,瞬间就化作一滩毫无生气的黑泥。
他们竟是在以焚茶的方式,举行某种神秘的祭祀!
归途中,暴雨倾盆。
谢云亭被困在一座破败的山神庙里,浑身湿透。
正当他拧着衣角的水,庙门口一个蹒跚的身影拄着蛇头杖走了进来。
竟是铜铃婆。
她仿佛知道他会在这里,将一个油纸包塞到他冰冷的手中,里面是一包看不出年份的陈茶叶。
“他们烧的是茶,救的是魂。”她看着庙外狂暴的雨幕,喃喃自语,“可要是茶魂不在那高山云雾里,而在寻常人家的灶台边呢?在前线打仗的兵士那粗瓷大碗里呢?”
谢云亭握紧了那包粗劣的茶叶,一言不发。
他忽然明白了。
他建栈通路,历经万险,为的是让这片神奇的叶子,带着山川的灵气与匠人的心血,融入每一个普通人的生活,承载那份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
而“茶心会”,却要将茶从尘世中彻底抽离,将它的“魂”,提炼成一种纯粹的、不染凡尘的祭品,供奉于那孤峰之上的虚无信仰。
两种信念,如同水火,已无可调和。
返回巴渝栈的当夜,谢云亭疲惫地坐在灯下。
他惊恐地发现,脑海中那片清晰的系统界面,竟开始缓慢地褪色,字符的边缘泛起一层细密的、如同香气凝结的波纹,仿佛整部由信义凝聚而成的鉴定录,正在被另一种更古老、更纯粹的意志所侵蚀、同化。
他取出那面“信行天下”的黄铜牌匾,置于案头。
掌心按在牌匾上,一股熟悉的温热感传来,堪堪抵住了系统界面的褪色。
沙盘深处,一条全新的、极其微弱的路径,在摇曳的光芒中浮现——它指向的,是峨眉后山一处早已废弃的皇家茶寮。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敲响,小春子急促的声音传来:“东家!滇缅线急报!我们派去指导种茶的三号运队,中途被茶农拦了回来!十七户签了约的茶农,全都跪在路边,求我们退还定金,说……说山里的‘茶魂’走了,再采摘也是枯叶败草,不能污了云记的名声!”
谢云亭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江风从敞开的舷窗灌入,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桌上的油灯摇曳不定。
他低声自问,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所坚持的这条路,究竟是护了这片茶叶,还是……辱了它?”
良久,他眼中的迷茫与痛苦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后,反而生出的、狼一般的狠厉与清明。
他站起身,大步走到门外,对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心腹们下达了一连串简短而清晰的命令。
“小春子,传我的令,召集所有管事到主厅议事。”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向栈桥尽头那个正在指挥伙计加固缆绳的壮硕身影。
“去,把鲁大工也叫来。”
夜风,依旧从三号仓的方向吹来。
但这一次,谢云亭不再是单纯地去“闻”,他的眼神,仿佛已经在规划着如何去驾驭这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