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撕开信封,仅有的那张薄纸上,字迹刚劲有力,如铁画银钩,却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焦灼之气。
“刘镇华扣茶三百担,明日公市拍卖,标名‘军功特供’。”
刘镇华!
这个名字像一根淬毒的钢针,猛地刺入谢云亭的记忆深处。
当年“谢家茗铺”崩塌,正是此人背后运作,勾结洋行,伪造罪证,将谢家百年基业一夜吞食。
如今他盘踞江防,名为国军将领,实为一方土皇帝,手握水路命脉,过往商船无不被其层层盘剥。
三百担茶,那是“云记”联合另外几家爱国商号,共同筹集送往后方的物资。
如今却成了刘镇华中饱私囊、装点门面的“军功”!
谢云亭双目微阖,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祠堂里石匠吴的牌位,野战医院废墟上空飘荡的兰香,还有那句“最后一包‘兰香红’,泡在搪瓷缸里,还没来得及喝”的电文,一幕幕在脑海中翻涌。
他仿佛能听到前线将士在炮火中嘶吼,能闻到伤兵营里混杂着血腥与绝望的气息。
那些茶,是他们的盼头,是他们的念想。
他走到供奉着谢家先祖牌位的神龛前,静立良久。
风从门外灌入,吹得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他此刻内心交织的儒商之信与枭雄之决。
终于,他转身取下随身携带的火漆印盒。
这只紫檀木盒,外表古朴,内里却另有乾坤。
他拨开一处暗扣,盒底弹出一个极小的夹层,里面并非印泥,而是一撮细如尘埃的墨绿色粉末。
这是他利用“鉴定系统”的工艺优化功能,将极品兰草在特定温度下烘焙、研磨而成,系统将其命名为“气味锚点”。
这种粉末本身几乎无味,一旦与茶叶中的特定芳香物质结合,便会生成一种极其稳定且独特的分子链,人鼻无法察觉,却逃不过系统的精准追踪。
他将阿篾叫到近前,声音低沉而清晰:“传我命令,将这三百担茶,每箱内置三包这种灰粉。记住,密封严实,深埋茶底,绝不可泄露一丝痕迹。”
阿篾接过那撮几乎没有重量的粉末,心中虽有疑惑,却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东家放心。”他知道,东家此举,必有深意。
“备车,”谢云亭的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去见一个人。”
黟县的夜,被细雨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县府后街,一盏孤灯如豆。
杨师爷看着风尘仆仆的谢云亭,捻着山羊须,面色凝重:“刘镇华的地盘,水陆关卡密如蛛网,硬闯无异于以卵击石。这三百担茶,怕是……”
“我要走阴道。”谢云亭打断了他,吐出的四个字让屋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杨师爷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骇然:“你疯了?借出殡运货,那是走投无路时的险招!一旦败露,便是‘惊扰亡灵、私通匪类’的大罪,刘镇华正好名正言顺地将你连人带货就地正法!”
“正因为是险招,才有一线生机。”谢云亭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还请师爷为我引荐一人。”
半个时辰后,在城西一间阴森的寿材铺里,谢云亭见到了杨师爷口中的老棺生。
此人五十开外,身形枯瘦,一双手却骨节粗大,布满老茧。
他从不抬头看人,只盯着自己脚下的一片阴影,仿佛那里才是他的世界。
听完谢云亭的请求,他沉默了许久,才用一口沙哑的嗓音问道:“送谁?”
“一位客死他乡的茶商。”
“真死假死?”
“魂已死,身尚温。”
老棺生终于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竟透出一丝异样的光。
“我祖上是徽州守墓人,专送客死异乡的游子还乡。规矩是:棺不留钉,尸不曝面。”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三口双层夹板的楠木棺,茶饼用油布裹紧,蜡封七层,贴尸背而置。上层填塞劣茶草梗,再覆湿土,仿尸身腐败之气。但,还差一样东西。”
“什么?”
“一个真正死了心的孝女。”
当夜,三口沉重的楠木棺被连夜打造出来,悄无声息地运进了“云记”的后院。
谢云亭看着那黑漆漆的棺材,心中五味杂陈。
小桃枝跪在其中一口棺材前,棺首摆放着一张模糊的男性遗像,那是她从未见过面的父亲。
自幼被老药童收养的她,此刻却要为另一个“父亲”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