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已经褪去了几分稚气,眼神却比以往更加坚定。
“东家,”他低声说,“我知道一条近路。穿过‘黑风垭’,能省下至少两天路程。”
谢云亭动作一滞,抬起头:“黑风垭?”
“嗯。”小豆倌点点头,声音更低了,“我爹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那条路……邪乎得很,像张开了口的野兽。走过的人,都没能回来。”
谢云亭沉默地看着他,伸手抚上他尚显单薄的肩膀,温声道:“你还小,这次你不必去了。”
少年却猛地抬起头,直视着谢云亭的眼睛,倔强地摇了摇头:“东家,我爹教我认得这条古道上的每一座凉亭,是为了让人歇脚的。现在,我也该认得,怎么送茶到死地。”
谢云亭看着他,许久,重重地点了点头。
三日后,一支小而精悍的队伍踏上了前往黑风垭的险途。
果然,如传说一般,这条废弃多年的古道凶险异常,连环的塌方和看不见的陷坑,让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第三天傍晚,队伍被硬生生逼停了。
所有的骡马都停下脚步,刨着蹄子,发出惊恐不安的嘶鸣,再也不肯向前一步。
前方,是一个开阔的山谷。
夕阳的残光下,遍地都是森森白骨,人的,马的,交错堆叠。
一面早已朽烂、看不出字号的商旗斜插在白骨堆中,被山风吹得发出“呜呜”的悲鸣。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亡商谷”。
就在众人心头发寒之际,风口处,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一根盘龙拐杖,缓缓站起。
是那个守着古道的铜铃婆,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
她浑浊的眼睛扫过车队,扫过那口领头的“义箱”,忽然张开干瘪的嘴,用一种苍凉古拙的调子唱了起来:
“茶马……踏月来,血骨……铺路开……”
“活人送死物,死物唤魂回……”
歌声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在山谷间回荡。
说也奇怪,歌声响起之处,原本呼啸的狂风竟渐渐平息,头顶厚重的乌云也奇迹般地裂开一道缝隙,一束天光恰好投射在前方那片白骨累累的土地上,仿佛为他们照亮了一条穿越死亡的通路。
队伍最终抵达了目的地。
昔日的野战医院,如今只剩一片焦土和残垣断壁。
空气中,血腥与硝烟的味道尚未散尽,与泥土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谢云亭没有下令卸下全部物资,只是让人将那十箱顶级的“兰香红”搬了下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废墟中央。
他亲自点燃三支香,插在焦黑的土地上。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苏晚晴誊抄来的那篇《无人饮之茶》,在死寂的荒野上,迎着风,朗声诵读。
“有些茶,注定不会被人喝到。但它必须被送到……”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回荡在空旷的废墟之上,像是在与无数沉默的灵魂对话。
诵读完毕,小豆倌默默上前,从一箱茶叶中取出一小包,轻轻放入一只在废墟中找到的、锈迹斑斑的搪瓷缸里。
他提起水囊,将清冽的山泉水缓缓倒入缸中。
一缕熟悉的兰花香,袅袅升起,飘散在这片埋葬了无数生命的荒野之上,与那尚未散尽的血腥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悲壮的祭奠。
归途的路上,谢云亭异常沉默。
他取出那块血染的布条,小心翼翼地放回“义箱”之内,然后亲自将箱盖钉死。
那一夜,他仰望星空,肩头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却又压上了另一座无形的山。
他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过,“茶有茶性,人有人心”,可如今他觉得,这条路,也有它的魂。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黟县的谢家老宅,父亲谢秉文就站在那片熟悉的晒茶场门口,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第一次,缓缓地点了点头。
回到黟县后的第三日,一封来自重庆的加密信函,绕过所有常规邮路,被悄悄送到了他的案头。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一个火焰形状的特殊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