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火把照不出的路(1 / 2)

阿篾的眉心拧成一个疙瘩,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本能地反驳:“东家,这万万不可!茶路是我们用命换来的,是云记的根本,怎能印在油纸上?万一这张图纸泄露出去,岂不是为人作嫁,引狼入室?”

他的担忧合情合理。

这条新打通的运输线,绕开了官府的层层关卡,避开了日寇的轰炸区,更联通了苗寨这样排外而强悍的民间力量。

它不仅是一条商路,更是一条战略生命线,价值连城。

谢云亭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帐篷门口,掀开帘子的一角,目光投向远处黑暗的山峦轮廓。

夜风灌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一阵摇曳,将他的影子在帐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阿篾,”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觉得这条路,能瞒多久?”

阿篾一怔,哑口无言。

“周慕白虽然被调离,但他在赣西盘踞多年,耳目遍布。我们三十匹驮马的大动静,瞒不过三河口的眼线。杨师爷能帮我们一时,帮不了一世。”谢云亭转过身,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与其被动地等着别人来打探、来破坏,不如我们主动把路‘送’出去。”

“送出去?”阿篾更糊涂了。

“是,但不是送给敌人。”谢云亭走到地图前,手指在上面缓缓划过,“这条路,要送给所有和我们一样,想把物资运进后方,想为这个国家出力的中国人。我要让这张印着地图的油纸,成为一张通行证,一张信誉状。凡持有‘云记’茶纸的商队,都能得到沿途山民和我们盟友的认可与帮助。”

他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要的,不是云记独占一条密道,而是要在中国的腹地,织就一张任何人都无法轻易斩断的运输血网!这张网越大,我们的路,才越安全。”

阿篾呆呆地看着谢云亭,胸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一直以为东家是在为云记谋一条生路,直到此刻才幡然醒悟——东家要的,是为这个危难的国,谋一条活路!

他将云记的命运,与整个国家的血脉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我明白了,东家!”阿篾猛地站直身体,眼眶泛红,“我马上去办!”

一个时辰后,谢云亭的身影出现在营地后方一处隐蔽的岩洞里。

洞中燃着一堆篝火,火光跳跃,映出四张神情凝重的脸。

除了谢云亭和阿篾,还有沉默如山岩的猎户向导山鹞子,以及眼神机灵、紧紧抱着一个布包的小豆倌。

“情况有变。”谢云亭开门见山,将一张刚绘制好的草图在地上摊开。

图上,三河口的位置被他用木炭画了一个重重的叉。

“杨师爷刚传来消息,周慕白虽走,但他留下的亲信,三河口税卡的卡长,今日增兵一倍,摆明了要等我们自投罗网。明日辰时,三十匹驮马一旦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必会以‘通匪’之名强行拦截。”

阿篾脸色一变:“我们的茶叶和粮食大部分都已提前藏入林中,可这三十匹活生生的驮马和人手,目标太大,根本藏不住。”

洞内气氛瞬间凝重下来。

绕路,意味着延误和未知的风险;硬闯,无异于以卵击石。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洞口传来:“路,是人走出来的,也是人等出来的。”

众人回头,只见铜铃婆拄着木杖,佝偻着身子走了进来。

她浑浊的眼睛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谢云亭脸上。

谢云亭心中一动,站起身,恭敬地问道:“婆婆,您在寨中说过,‘他们等了七十年’。这等待,除了一个公道,是否还有别的说法?百年前,徽商与山民之间,可有暗语或是信物可以互通?”

铜铃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从怀里摸索了半天,取出一截色泽深沉、约莫一尺长的竹筒。

竹筒表面刻满了复杂的纹路,随着她的动作,内部发出“沙沙”的轻响,似是装了什么东西。

“此物名为‘茶铃令’,”铜铃婆将竹筒递给谢云亭,“百年前,徽商与此地山民结为兄弟之盟,共御匪盗。若遇险情,便以此令为号。”她枯瘦的手指在竹筒上点了点,“摇三短两长,是‘借道不停留,前路有伏兵’。若对方回以两长一短,则意为‘山道已清,并无外人尾随’。”

她看向一旁的山鹞子,声音变得悠远:“山鹞子,你父亲,曾是这山里的接令人之一。”

山鹞子一直沉默不语,此刻却猛地抬起头。

他从谢云亭手中接过那截竹筒,粗糙的指腹在上面反复摩挲,似乎在触摸一段尘封的记忆。

良久,他将竹筒放到唇边,闭上眼,喉结滚动,竟发出一串极其相似的骨哨声。

哨音模仿着铃声的节奏,三短两长,在岩洞中回荡,带着一种穿透山林的苍凉。

“我识得这声音。”他低声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次日辰时,计划依计而行。

山鹞子亲自挑选了十名最精干的猎手,牵着十匹驮马,化整为零,悄然消失在另一条更为偏僻的林间小径中,先行探路。

正午时分,三河口税卡前,气氛果然剑拔弩张。

卡长亲自带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兵痞,在路中央设下哨卡,盘查着每一个过往行人。

一辆驴车缓缓驶来,车上是县府的杨师爷,他笑呵呵地跳下车,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径直走向卡长。

“张卡长,辛苦了!听说昨夜山里头不安生,苗寨那边跳了一夜的傩戏,怕不是有外乡人闯了他们的禁地吧?”杨师爷一边将热腾腾的汤面递过去,一边状似无意地说道。

那张卡长接过面碗,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跳傩戏?哼,我看是跳大神!等着吧,总有鬼会撞到我这钟馗手里来!”他目光阴鸷地望向远处的山峦,显然笃定谢云亭的车队会从此地经过。

黄昏,最后一缕残阳沉入山谷。

山鹞子站在一处陡峭的山梁上,确认三河口的方向再无异动后,从怀中取出一枚用兽骨磨成的骨哨,凑到嘴边。

“呜——呜——……咻!”

两长一短的哨音,尖锐而清越,如鹰隼破空,穿透层层叠叠的山谷,远远地传了出去。

片刻后,三河口卡楼上原本晃动不停的灯火,似乎停滞了一瞬,最终再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

山道,已清。

入夜,月色如霜。

主力车队终于在谢云亭的带领下,悄然启程。

二十名精壮伙计押运着首批最关键的茶叶和药品,马蹄上皆裹了厚厚的麻布,行进在寂静的山林中,只听得见风过树梢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