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落后地区单位或者个人进行激励鞭策和对比,常用一句话是,“同是一个太阳照,同是一个党领导。”同一个屯子同一伙人同一块土地同一个节气,土地承包前后大不相同。小西山过去一年四季,社员们到生产队“悠大魂”混公分,到了青黄不接之时,还得花钱买返销粮。现在粮食产量翻番逐年增长,忙像个忙样闲像个闲样。过去往家里挑一堆沙子,浇几盆泔水当猪圈粪卖给生产队,又算公分又带粮。粮食产量不提高,公分再多能代回来什么?春播滤粪,像撒花椒面。结果苞米不绣穗,高粱贫血,谷子退化,“庄家一枝花全靠粪当家”铁茄子开花去吧。以前在集体弄虚作假沾沾自喜,都是阎王爷欺骗小鬼自己欺骗自己。
现在多好,不受小队长欺压打骂,不被上工的钟声催命,不被二十四个节气追索,日子过得自由舒心。早上睡到日头照腚没人问,半夜耍大欢没人管。
除了不能种大烟老婆别养汉,地里种什么种多少、家里养什么养多少自己说了算。曾几何时,“谁发家谁光荣谁受穷谁狗熊”,遭到批判抵制和嘲弄。现在,虽然没正式为电影《金光大道》里的富裕中农冯少怀平反,颠倒的都得重新颠倒过来。有句话心里话不好意思说出口:“乍开始过不惯这种不挨打受骂的日子,浑身皮子发紧,要是隔几天被谁骂一顿揍一顿,松快松快更舒服了。”
全国城乡都在上映故事片《冤家路宽》。人们都忙着在责任田里干活,过日子赶集做买卖挣钱,以前有过节有底火有宿怨有世仇也顾不上清算。
雨后春笋般出现的“万元户”,是当下中国大地上的奇葩。有了钱腰杆挺括的土包子老农民,成了万人瞩目的大明星。某一期《大众电影》杂志宁肯销售亏损,也果断撤下了明星美女头像,封面上刊登老演员张雁的照片,只因为他在电影《月亮湾的笑声》中,成功扮演了主要人物冒富大叔江冒富。
北京人一直走在时代前头,第一个吃螃蟹。某家庭率先拥有全国第一辆私家轿车,尽管是一辆半旧的“上海牌”轿车。全国各大报纸都在显要位置,刊登一家人和轿车的合影照片,代表中国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始与到来。
旅顺口一户农民富了之后,到大连渤海饭店吃饭,要了一盘三十五元钱的“全家福”,登上了《旅大日报》。又过了些日子,永宁城里都有人盖楼了。
当年大神给光棍们算命说媳妇,只收高粱米,在炕旮旯装满一小缸,人吃驴喂。光棍们赔了粮食,和北海石炕和老碾房里的碾盘硬碰硬,上下都吃哑巴亏。也如同那种不着调的母鸡,蛋正下得好好的,突然抱窝想孵小鸡。南头子老奶正坐在炕头上有说有笑,突然双眼蒙胧念念有词,说下神,神就下来了。
每天来屯中找她算命的人,如同下雨前的过道蚂蚁,来来往往一溜两行。三更半夜,人们经常被汽车马达声惊醒被灯光晃醒,小轿车开到南头子街门口,城里大官偷着找大神算命。她家里屋炕上的糕点摞到棚顶,地上的酒瓶子堆到半空。老奶把糕点当零食,吃出了糖尿病。老爷顿顿喝酒,没有忧愁只剩下高兴。
现在不用推磨压碾子,把粮食推到前街董太君家“打粮”,电闸一推又是碴子又是面,老碾房成了多余。大神说小西山几百年翻不过身,都是老碾房给方的、碾盘和碾轱辘给压的。大神一言九鼎:老碾房得拆,碾盘和碾轱辘得分开。
大伙儿一顿铁锨镢头把老碾房扒了,拆下石头砌猪圈墙,翻出陈年驴粪种菜。“宁让青龙高三丈,不让白虎高一头”。碾轱辘是青龙,抬到地东头埋进碱泥坑。碾盘是白虎,抬到西头子小庙身后风吹日晒,千秋万代到不了一块儿。
有人说,机器磨的苞米馇子还能将就吃,机器磨的大黄米面不粘,想在前街老碾房的旧址上,重新盖碾房压碾子。拆了老碾房,沉淀几百年的驴粪、谷糠、柴灰,被翻到董开来家菜园里,滋养得蔬菜疯长,他哪能让呛?再加上又得打石头砌墙,又得往回搬碾盘碾轱辘,毛驴被灭绝还得重新配种,也不了了之。
我家和大神家是近枝,我叫老奶。过年我去她家拜年,她主动给我看手相,说我左手心半截宝剑没出鞘,什么匣子都挎不长。此时我还没在提干的狂热中冷却下来,老奶很是迎面泼了我几盆冷水。她反复叮嘱我,再回来给她买几本算命书。这些年,地摊上的非法出版物和禁止捕猎的珍禽异兽一样,应有尽有。她没念过书不识字,对别的书目不识丁,对看算命书却能流利朗读、背诵。
没几天,大神戴了副“银手镯子(手铐)”被警察带走,据说判二十年。
半年之后,大神被一辆警车恭恭敬敬地礼送回家,人养的白胖。她逢人得意洋洋地说:“他们碰倒我一根汗毛得用金簪儿扶。”她在派出所给警察算命,在法院给法官算命,给律师算命,都能提升。半年之后,一个不拉全提升了。
家乡立下了许多新规矩。为了让男女双方不得反悔,订婚当天晚上,得睡在一个被窝里“扎根”。“试婚”虽然新潮,也不是人人非试不可。农村的男女“扎根”却要举行仪式大张旗鼓,如果一方反悔,男方成了鳏夫女方成了寡妇,履行登记手续只是其次。女方奉子成婚不但不丢人,还被婆家高看一眼。
幸亏我当兵,否则不和小小王美兰喜结金兰,也得和曹小花开花结果,即使生出翅膀也飞不过老帽山。走出小西山,更是躺在西沙岗子上做梦。
大西山南海底已被南移的大沙岗子填高,即使涨大潮,水深不过齐腰。小西山南洪子被泥沙逐渐淤平,和南岛子残留的大坝平齐。西海涨潮,海水到了黄茔下像羊群遇上狼群,不肯挪步。上游的大鸭湾,涓涓细流成了一线泪痕。
老李大河被彻底淤死,几代人的记忆厚藏在碱泥底下。“哑巴子”家搬走,碱地虽然没被建成校长董太元所憧憬的“人民体育大广场”,正在这里盖小学校。官道上车来人往畅行无阻,三个屯子再不为雨季出行而发愁。乱建房屋堵死了水道,到了连雨天,街上的菜园子里水深齐腰,家家户户成了水牢。
北海头岸边的“儿马蛋子”,大沙塄子上的一簇簇驴耳豆、一丛丛狼毒花、一片片沙溜草,悬崖上的桔梗和黄花菜,濒临绝种。山上的白花草、老牛筋、山槐子,躲进了一座座坟圈子里。海里的三块石还是“石三块”,“羊鼻子”逐年风化,酥成塌鼻子。石门沟石门坍塌,老牛圈圈门大开放散牛,蛇盘地陷落神龙入海。我白天钻进枕头石
土地承包之后,家家户户大田作物仍种苞米。这种原产于中美洲被成功驯养成庄稼的野草,十六世纪传入我国,天知道怎么成了世世代代小西山人的口粮。
我家责任田零零碎碎,像分家后的一家人难以团聚。一块位于“粮囤子”官道北,是全家的口粮田。一块在“长条子”地,保障一年吃油搞间复套种,三垅苞米间种四垅黄豆。太爷耕种过的南山头二亩薄地,照顾军属又转回我家。地下是“旱龙道”,只能种谷子、糜子、栽地瓜。另一块是房后“蟹了黄”地,如同四六不成材的木头、五马六混的人,做什么都不成器,干什么都不是料。
每年春天谷雨之后,大田地开始播种。父亲不再和本家本当插犋,靠自己一家人照样春种秋收。他曾经对土地的冷漠,像官僚对待群众,种庄稼纯属无奈。他对苞米、地瓜、谷子、高粱等充满不屑,爷爷奶奶就是用这些东西将他绑架,毁了他后半生。姐姐调到县里我提干,大妹妹当民办教师,二妹妹在黑龙江转为城镇户口,小妹妹发表诗歌、小说,有了一定名气,剩下弟弟顺其自然不管不问。父亲只有两个心思,一是我还没成家,再是怕死在爷爷奶奶前面。
父亲种庄稼打回粮食,如同先结婚后恋爱,逐渐认识了土地培养出感情。他在生产队抓阄得到的一挂大车和一头老牛,是他的战马“白龙”和“t——34”坦克。镰刀锄头铁锨镢头,是他的波波沙、莫辛?纳甘步枪和匣子枪。他学会套车卸车,披着雨衣去山上放牛,半夜三更起来给牛添草。别人赶车拉载时,才在地上赶牛,空载时坐在车上享受。不管空车还是拉载,父亲都在前面牵套。他当年在战场上跃马扬刀,如今驾驭老牛车赶牛,水平还处在初级阶段。
一个车老板,对付牲口除了长鞭还有短棍。长鞭用来引领和威慑,用短棍捶打才伤筋动骨,让牲口惧怕。除了对牲口发号施令,还得祖宗八代地进行恶毒咒骂,牲口绝对听得懂。牲口尤其无法忍受主人的羞辱,死的心都有。
父亲舍不得鞭打老牛,口令喊得不伦不类,那些骂人话骂不出口,更别说羞辱。因此牲口根本不拿他当回事儿,遇到好草地,还得让老牛大快朵颐先解馋。老牛欺负他初出茅庐,得寸进尺爪鼻子上脸,走几步停下来,让他喂口草。
苞米出苗后,父亲和妈妈坐在地里拔苗,拔完一墩往前挪一下。一株株独立的苞米苗在风中颤抖,像一个个刚断奶的孤独幼童。在苞米的生长期之内,要锄三遍地,趟三遍垅。最让父亲期盼的,是趟最后一遍垅。此时苞米长到半人多高,父亲每天一大早顶着露水,赶犁杖趟地。一株株茁壮的苞米,“刷拉刷拉”地从老牛身后套杠下曲身而过,昂然直立在垅台上,像孩子们成家立业独立生活,是父亲最最舒心惬意的时刻。接着“挂锄”,迎来短暂的“农闲”阶段。
自从我提干之后,每年的这个季节,都接到父亲内容相同的来信,“家里没款买化肥,有款邮一百元,没有款不要强邮。”没款我也得邮,每一次都寄二百元钱。追过两次化肥的苞米,乌突突疯长,“咔咔”地拔节,一天一个样。
要是逢上“有钱难买六月旱、七月连雨吃饱饭”的好年景,责任田里面的苞米和高粱,个个都是有出息的孩子,到了秋天,全结出沉甸甸的棒子和穗子。九月下旬开镰收割庄稼,直至颗粒归仓,圆满完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轮回。
我几乎每天都给家里写信寄信,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寄出去的信像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很难再见到。父亲和姐姐、妹妹弟弟以及别人的来信,我全都保存下来。不知道我写的信家人是否保存,记不得我在信里写了些什么。只有父亲,把我寄回家里的信装订成厚厚几册。他还用牛皮纸做封面,标上时间段,足有几十万字,比我写的小说稿还多!没事的时候,他坐在窗台前戴上老花镜,一页页一遍遍认真品读上面的文字,如同阅读一篇篇名着。
那次回家,我好奇地拿过一册,翻开其中一页。那是一封写给小妹妹的信,十几页足有五千多字!我和她谈诗歌创作的体会,浅显易懂,深邃深刻。
我既把诗歌当成水中花镜中月,也当成沙中之金天边的流云,更是从骨头上剔肉从心头放血。这要是整理发表之后还了得?不但把更多的文学青年推上文学小道,更得把那些伪作家伪诗人挤下神坛,加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进程。不可预测的是,也会产生各种不良效果,不知道会让多少诗人卧轨、挥斧杀人。
我又往后看,不由的把自己迷住。我如果对自己进行这样的教育,早入党提干牵手梦中佳丽幸福圆满了。姐姐一定看过我写的这些信,因此才敢大放豪言,“我弟弟一定能提干,而且必须提干”。看了自己写的这些信,我充满自信。有的句子果把这些信整理出版发行,不会比《傅雷家书》逊色,会产生若干社会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