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随意一翻,是一封写给弟弟的信,三千多字。我在信中鼓励他好好学习,做宁铂那样的神童,还在信中附几份介绍宁铂成长的剪报。和弟弟同龄的宁铂,是当时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一九七五年少年班成员,被誉为当代“第一神童”,出家当和尚是以后的事。如果我把这封信寄给“宁铂”,他绝无出家可能。父亲只有对这封信嗤之以鼻,只有他敢说弟弟不是神童而是“饭童”,到了“头白”那天也成不了“宁铂”。遗憾的是,弟弟妹妹们对我写给他们的信不屑一顾。
大伙儿都在责任田里履行春种秋收的责任,只有老叔横草不拿竖草不动。家长是他的终身职务,又是懒政的昏官,家里问题成山视而不见。管他加地瓜地里的草长翻天、歉年丰年还是拖棍要饭、子孙后代家长里短。他自己最感兴趣的事情,才是最有意义的事情,熬过这一任期撒手不管。他早已经为自己摘掉了“农民”这顶卑贱的帽子,长年累月地修理那辆旧轻骑摩托车,并做为终生职业。
地里的所有农活,他全扔给老婶和几个孩子。老叔耗在修理旧轻骑的时间,比骑乘的时间还多,让他埋头苦干点灯熬油吃尽苦头,把一头黑发熬成白头。他当初买它可不是为了出行方便,而是享受一次次复杂的拆卸修理和装配过程,也是他远离土地的借口和理由。当轻骑被修理成一堆废铁,再用来挡了猪圈门。
仿佛为了延长“退休”年限,他又买了辆“大幸福”旧摩托车,重新接续修理生涯。红色涂装的“大幸福”,如同一位穿了件旧唐装的耄耋老人,腰腿和心肝肺都没有大毛病,只是牙口不行,大轮盘齿轮磨秃咬不住,经常掉链子。
老叔会镶牙,隔行不隔理,再加上常年修理旧轻骑积累了丰富经验,在修理上轻车熟路。他卸下大轮盘固定在修理床上,将三根钢锯条并列,逐一将齿沟锯深。黑夜中,西北地火光闪烁,刺耳的声音如同小锥子小尖刀小扣耳勺子,飞向家家户户破窗而入,专往人的耳眼里面剜,搅得满屯人怨声载道睡不好觉。
老叔苦干一夜,在天亮之前装上轮盘取下几节链条,链接绷紧。他跨上摩托车接通电源,打开大灯天地之间“刷”地雪亮,如同打了发照明弹,一踩油门一溜烟驶到永宁,再窝头驶回来,绝不耽误大堂弟去车家河子倒卖虾皮。
齿轮经过反复锯锉,大轮盘越来越小、链条越来越短、驱动力不足,跑到街门口就熄火。“大幸福”和“大锅饭”一样寿终正寝,老叔的好日子也到了头。
林场黄铺之后,他把柴油机、发电机、变压器、电焊机、充电机等这个机那个机,花一元钱全部买回家,找他悍锄头、镢头,给船和拖拉机电瓶充电的人络绎不绝。老叔的一身手艺终于得以施展,和大神一样吃香喝辣有了现钱。
老叔还在院子里竖起一根杆子,在顶端固定一台自制的小发电机,搞风力发电。每当“呼呼”大北风刮的“风车吱吱把扇摇”,家里家外电灯雪亮。
日子过好了老婶更坐不住家了。不管地里的活怎么忙,她不再带着孩子们起早贪黑劳动,雇人干活。当家里有了积蓄,她骑着自行车像当年在大草甸子上骑马,“嗖嗖”地一趟趟来回跑永宁,好吃的好喝的好穿的好用的一个劲往家买,一分钱不攒。最让老叔和老婶省心的,是儿女找对象不用操心,都由荷尔蒙做媒。大堂弟从大连回家后不到半年,找了对象结婚,一直没有孩子。
大堂妹和屯中姑娘们到河口门子买毛蚶子,和船上一个小伙子你看我一眼我再看你一眼,搞上对象。父亲陪老叔去看家,小伙子来老叔家串门,没成。
老叔当然得赖上父亲,没看成的原因,是父亲在男方家吃饭时,把手伸进嘴里,拽出塞在牙缝里面的一根肉筋,让男方家挑理。这也不耽误大堂妹的婚姻,半个月之后又在熊岳城那边找了对象,很快结婚。等生下儿子时,发现丈夫有点不对劲。有一次老叔老婶和姑爷赶集,姑爷竟走丢了,集快散了也没找着。
原来姑爷一个人回去了,忘记自己干什么来了。
二堂妹和被安排在“辽瓦渔”的复员兵结婚,全家搬到大连湾。
小堂妹十七岁情窦初开,一个人去北海赶海。一个外地人见满海只有一个小姑娘,顿时起了坏心,凑上去欲行不轨。小堂妹撮起嘴唇打口哨,吹了一曲《路边的野花你别采》。口哨声产生了神奇的震慑力,吓那个人连海都不赶了,赶紧溜走了。两个小堂弟念书不行,已经蠢蠢欲动和姑娘们搭讪,获得不少好感。
董云华和郝振清在大连当了多年瓦工,风水轮流转也没转到转正。小叔是老爷老奶的独生子,父亲把他当成亲兄弟看待,为他家的大事小情跑前跑后。
春节前,父亲赶牛车到永宁把小叔接回家。到家不一会儿,小叔气冲冲来找父亲算账。他谴责父亲:“我大娘骂我妈和我媳妇,你站在旁边不闻不问。”
小叔刚回家,老奶和小婶向他告状。父亲和妈妈都说:“哪有的事儿?”
小叔威胁:“等我调查清楚了再说,要是真的,咱们就开打。”
小叔董云华和小婶生了两个儿子,准备在后街盖房子。小叔尽管多年出门在外,有尿往家泚的恶习难改。他只对外姓人好,对本家本当吹胡子瞪眼。他在我家后园垫房场,奶奶让他留条道,他竟狠狠地打了奶奶两巴掌。奶奶哭着说:“等我大孙子回来,揍死你!”老爷死的早,爷爷、父亲和老叔都让着他,毕竟是一家人。父亲这才说:“夏天为后面的场院,你当着我的面打了你大娘两巴掌,我和你二哥没和你一般见识,等太锋回来找你算账,我管还是不管?”
小叔这才老实了,什么话没说,转身溜走了。
父亲为人憨厚,对伤害自己的人也鼎力相助,也是我做人的标准和楷模。他越是这样越是受到误解、伤害甚至恩将仇报,从不往心里去,都说他太软弱。父亲穿一身破衣裳齁娄气喘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头发花白蓬乱,任何人无法理解他内心世界的强大。在他眼里,“欺负”他的人,都和鸡鸭鹅狗般弱小可怜。
我对父亲遗传的“软弱”有所突破,不知道是超越他还是不如他。
那次我回家,奶奶让我为她出气。我想找小叔谈一谈,他躲着不见。那天一大早,小叔雇了辆大卡车拉石头,经过老叔家房西头,车轮陷进沙子里。父亲和老叔都去帮忙,小叔用老叔家苞米秸子垫车,碾碎了几十捆,车轱辘越陷越深。我赶忙过去和司机配合,适时往车轮下垫了几块大石头,汽车一跃出了沙坑。
我当然不会对小叔大打出手,只想感化,主动帮他干这干那。我的殷勤,一定像极了当年的白成太,为日本小野少佐效劳。小叔认为我软弱可欺,要给我个下马威。半上午,他满街追打二堂弟小民子,招得人山人海看热闹。
我出去劝阻小叔,他抡起当瓦匠的大巴掌,对我劈头盖脸就打。
我让他打够了出了气,伸出一只胳膊拦腰把他夹起来,进了东院。他在我的腋下徒劳挣。,我把他从窗口“咕咚”一声扔到炕上,他“嗷”地一声翻了几下白眼蹬了几下腿,一动不动没气了。老奶和小婶大声哭喊:“快去叫德增,小小子把他小叔摔死了!”二爷和五婶早来了,亲眼目睹发生的一切,都说老奶和小婶的不是。看热闹的人都作证,说太锋没动董云华一指头。小叔感到没趣,从炕上爬起来从后门出去。老奶又哭又喊:“董云华去西山砬子滚砬子了!”
我从后门出去,和小叔一块儿去房场,帮他卸了一上午石头和炉灰渣。
老奶感到不过意不去,赶海回来,送来一盆煮海螺。
父亲嫌丢人一直没出面,相信我能处理好。爷爷奶奶要出去,被妈妈劝回来。晚上,小叔来我们家向奶奶陪礼道歉,一边痛哭流涕,一边扇自己耳刮子。
二爷和二奶还好,董云照大叔退休回家二儿子接班。五叔死后,三爷无依无靠,去了鹤岗大儿子家,去世半年有余。五婶一个人带着五个孩子,艰难度日。五爷和五奶生的儿子已经长大,家族总算在城里扎下根,有了些许安慰。
这些年除我之外,小西山也走出去好几个人。王晓明考上北京政法学院,毕业后分配在大连中心医院当办公室主任。王力平考上大连师范学院中文系,在市内一所中专教学。剩下的年青人陆陆续续离开小西山,到城里打工。
尽管老叔时而在信封上偷写“狗粪庄稼美,畜感主人恩”等批注,也不耽误妹妹发表诗歌。他的第一篇小说《摇响了拨浪鼓》,发表在《海燕》杂志上,受到关注。大伙儿赞口不绝,都说董云程家的六个孩子,没有一个瘪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