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身边是我送他参军去海疆……
自从到砖厂,我被前后左右的大山所吸引。我们沿着陡峭的山路,抓住岩石和藤条,一步步艰难地向山上攀登。山腰间有一座暗堡,修的很坚固。当年,东北野战军吴瑞林的辽南独立师和国民党杜聿明部队,曾在这里发生过激烈战斗。
昔日的战场硝烟退去,祥和宁静无人问津,绿草葳蕤林木苍郁。大山也是个身穿绿军装的军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耐得住寂寞,忠诚地守卫着疆土。我摘下一颗尚未成熟的无名果子,放进嘴里咀嚼,虽然苦涩,还是咽了下去。
我对自己说:“大山熔铸我的性格,我愿尝遍人间苦果。”
我们攀到山顶,气喘吁吁一身大汗。远近山峦波澜起伏,树林郁郁葱葱百鸟声声,野鸡不时从脚下惊飞。一群群白色的鸟儿,是一群群白鱼在林海中游动。
山腰坐落一座天池,如同巨人腰间佩玉,碧水满盈,倒映着蓝天白云。
我不由得想起李白的诗:
我本楚狂人,
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
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
一生好入名山游。
我去过的地方很少,没登过名山大川,登临“太山”已经足够了。
指导员回砖厂,让我到五班代理班长。五班长到要塞区学习,年底回来我正好复员。班里四个战士都是新兵,最大的魏积海二十岁,许林章十九岁,洪福祉十九岁,党辉煌十八岁,都是上大学的年龄。我要做他们的良师益友,不误人子弟。他们都有自己的性格和特长,洪福祉看见树上的鸟儿,在附近能找到鸟蛋。二班一个新兵偷炊事班猪肉送给姑娘被发现,吓得藏起来,全连出动没找到。魏积海像警犬一样到处嗅,把新兵从床底下拖出来。谁在澡堂墙上写了“许林章大裤裆”,许林章被气昏在澡堂子里。一次来了个魔术团表演节目,每个细节都被洪福祉看穿。党辉煌数理化好,我敦促他好好复习,准备复员后考大学。
我遇到的最大难题,还是晚上睡觉。就和在大连搞副业住大仓库一样,几十个人住在一间大房子里,睡大通铺。熄灯后片刻,此起彼伏的鼾声如同潮起潮落。
我脑袋是生满海蛎子的“老石礁”,鼾声是海蛎钩子,脑壳被刨得四外漏风。
我左边是党辉煌,睡觉时打地躺拳,不住地冲拳踹腿。他只有把脑袋枕到我肚子上,才能老实片刻。我右边是每顿饭必吃大蒜的排长黎树下,一口口喷吐浓烈的大蒜素,似为我消毒。他眼睛半睁半闭,像马上起身夜游,做细小工作,找菜刀切“萝卜缨子”。我挪到洪福祉旁边,终于有了睡意,模模糊糊地睡过去。
洪福祉对我耳朵狂喊“集合了!”震的屋子“嗡嗡”响。我懵懵懂懂地爬起来,使出浑身解数穿军装打背包。我跳下床扎好子弹袋提着枪,到门外集合,还沾沾自喜地以为宝刀不老。我被冷风吹的清醒过来,一个人都没出来。
大家习以为常照睡不误。我一秒秒熬到凌晨三点,仍没产生半点睡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鼾声此起彼伏抑扬顿挫,像一群学生激情朗诵高尔基的《海燕》: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
我这个班长哪是什么“军中之父”?连“军中之儿”还不如。我像新兵一样叠内务,一切从头开始。上午下雨,各班政治学习。我给五班讲课,三个班的战士洗耳旁听。下午收拾砖厂,我吃苦肯干,一个人顶两个人。大陆和海岛的最大区别,就是有电。晚上,我到坯趟子电看书,小鸟一样的大飞蛾不断扑来,被我用砖头一只只压住。环境真美,在灯光的映照下,我如同置身于蓬莱仙境。
为了抢晴天多出活,连队早上五点钟起床,五点半开饭;六点钟出工,十一点四十收工;下午一点钟出工,晚上七点钟收工。吃完晚饭再干到二十一点钟,像当年在大连搞副业砌大墙。各班轮换推砖坯、码垛,进入五、六十度高温的砖窑里出砖,业余时间收拾砖趟和坯趟,每天上午下午各一根一角钱的冰棍福利。
每当半夜三更下雨,全连紧急集合,用塑料布苫盖坯垛,一直到天亮。
那天晚上,指导员贺红光上政治课,进行人生观教育。他说:“不要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正确对待婚姻恋爱问题”,马上改口“我们要向董太锋学习,利用业余时间写稿。”班长代表全班谈体会,我信口说出一副对联:胜利和失败齐头并进,痛苦与欢乐紧密相连;横批:泰然自若。古人说:善恶在我,毁誉由人,盖棺定论。大家佩服得五体投地啧啧称赞:老大出口成章。
曹小花和“五好”不断写信告我,像敌特曾经不断发射定时信号弹,并没把我置于死地,我也不怕。守备区觉得曹小花无理取闹告恶状,董太锋绝非信中说的那样恶劣,以党委名义给曹小花和“五好”写信,一碗水端平,并向地方武装部通报情况。守备区的信也如同《告台湾同胞书》,从此后两方再没告状。
我每天累得精疲力竭,晚上倒头就睡。那天我出汗后冲冷水感冒,嗓子疼鼻子不通气。幸亏那天晚饭,黎树下吃了几头紫皮蒜,晚上睡觉嘴对嘴为我杀毒,比打青霉素还管用,天亮后症状全消失了。我如同吃“正痛片”上瘾,逢哪天晚饭黎树下没吃大蒜,我嗓子就疼。他三天晚饭不吃大蒜,我就得低烧。
党辉煌白天越累,睡觉时越狂殴“地躺拳”,打的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即使被打的流出鼻血,也照睡不误。我随便靠在砖趟上、手推车上、大树上、灯杆子、帆布上,别人后背上,都能专心致志地写稿。
那天晚上,我在黄豆地边电灯下,看司汤达的《红与黑》,被“不穿红袍就穿黑袍,不做大主教就上断头台”的于连·索菲尔所吸引。我手里的钢笔变得凉森森滑溜溜,竟钻进了我的脖领子里,在前胸后背四处游动,频频地伸出小舌头,在我下巴上面搔痒。我舒服陶醉够了,轻轻拽出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花蛇!
我一边把玩一边看书,把那一章看完。我捏住蛇头抓住蛇尾,用力将蛇骨抖脱了节,甩得飞转猛地松手,大花蛇飞速旋转,落进百十米开外的深沟里。
我坐在“对滚”上面高高的木凳上,用钢钎将卡住的土坷拉捅下去。脚下“对滚”,是一对碾轱辘大小并列的铁磙子,在电动机的带动下飞速对转,把黏土块夹扁夹碎,输送到压缩机压塑成型,切割成一板板砖坯,推到砖场码垛风干。我看见一个小伙子拄着双拐,一条裤腿飘空。一年前,他也高高在上地给“对滚”上料,一不小心从架子上掉进去,一条鲜活的大腿被夹成了“肉片”!
幸亏有人及时拉下电闸,否则被夹成了人片。袁顺利一把将我从高凳上拽下来,狠捣一拳:“你不要命了?”我再看“对滚”时,不敢看书写稿。
一班长好打扑克,业余时间,全班围着他打扑克。二班长好睡觉,全班战士收工后在床上躺了一溜,像一排泥鳅鱼。三班长好骂人,全班战士也骂骂叽叽。四班长爱唱歌,全班战士整天咿咿呀呀哼小曲。我没事就看书写作,给班里几个战士制定了学习计划,辅导督促检查。不知不觉,他们说话开始咬文嚼字。过去他们干活时能拼命,开会发言如同上刑场。我每天辅导他们演讲,业余时间,逼着他们当着满屋子人演讲。再开会讨论时,他们滔滔不绝地一讲大半天。
大家认识到学习文化知识的重要性,向连里反映,让我辅导学习。指导员正为丰富战士们业余生活而发愁,为我安排时间提供方便,大家受益匪浅。
劳动彻底治愈了我顽固的失眠症,精力充沛精神饱满,没有时间烦恼。新文书只顾批砖捞钱,无暇回岛保养武器弹药器材。守备区普查武器时他抓瞎了,说:“少了六十九枚手榴弹对不上账。”连长赶紧让我回岛,清理查账度过难关。
金不换带领全班崩土放炮,随便放几炮,就够于桂河开推土机推半天。
他没事带几个兵到大李家公社,在小酒馆喝完酒去泡照相馆姑娘,影响很不好。一次他带全班放炮,点燃导火索就走,炸瘸了老百姓一头牛,连队陪礼道歉还赔了三百元钱。连队让他带指挥班和班排一样,昼夜加班推砖坯、出砖。
我工作认真负责,全班四个新兵三个入团,业余时间写稿上稿,还熟悉雷管炸药。连里决定,让我带领五班放炮。刚放炮时我们不会使用沉重的洛阳铲,一上午才打几个炮眼,磨了满手水泡。林师傅手把手教我们,很快掌握了要领。
为了安全,我提议晚饭后放炮。教育改革搞“九年一贯制”,文化够一辈子使用。我们每天也放九炮,够一天的砖坯用料。那天放炮,有一炮多装了两管炸药,一块土坷垃飞到房后,落地开花。战士们大喊某部电影中一句台词:“共军的大炮打到后院了!”我找出规律:炮眼加深多装药,炮口压紧威力大。
以后,我带领全班放“闷”炮,节省炸药多出料,还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