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微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他颓然坐倒在草堆上,喃喃道:“难道……就这么散了?”
林昭然没有回答他。
她只是默默地拿起那块刻好的陶胚,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将它高高举起,然后用力砸向地面。
“啪”的一声脆响,陶胚四分五裂。
她蹲下身,从碎片中捡起最大的一块,那上面恰好只剩下一个完整的“问”字。
“我们不建殿堂,知微。”她看着他,也看着所有人,“殿堂会倒,典籍会焚。但这些碎片不会。它们会被人捡走,被埋进土里,被砌进墙里,会出现在任何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当有人看见它,哪怕只是一个字,只要他心里动了一下,我们的殿堂,就在他心里建起来了。”
她将那半片陶递给程知微,他的手在颤抖。
“我们也不是播种人,”她继续说,“我们只是把种子,还给土地。我们散了,启明会就无处不在了。”
那一夜,他们砸碎了所有烧制好的陶器,将那些刻着“人自明”、“礼不可拘心”、“天为何开眼”的碎片,连同那个最初的“问”字,分发给所有即将各奔东西的会友。
没有道别,没有期许,只有一场心照不宣的解散。
从此,江湖再无启明会。
“吱呀——”
院门被风推开的轻响,将林昭然从深长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她回过神,碗里的茶已经微凉。
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渐渐模糊了轮廓,只剩下一道黛青色的剪影。
她站起身,将剩下的茶水倒在院角的桂花树下,然后收拾好茶具,搬回屋里。
灶膛里的火已经快要熄灭了,只剩下几点暗红的火星在灰烬里明灭,像垂死的心跳。
她看了一眼那道裂纹,里面嵌着的半片旧陶在昏暗中已看不真切,与灶壁的泥土浑然一体。
二十年了。
她不知道程知微是否还在执着于寻找一座“殿堂”,不知道柳明漪的锋芒是否被岁月磨平,也不知道裴怀礼的稿子,最终是付之一炬,还是找到了新的读者。
但她想,他们或许都和自己一样,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听过一首走调的歌,见过一道无心的光,然后便会明白,那场轰轰烈烈的“失败”,其实是他们所能取得的、最彻底的成功。
夜深了,山风带着凉意穿过小院。
白日里那阵大风,将后山老树的落叶吹得到处都是,院子里铺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
她有些疲倦,便没有立刻去打扫,只想着明日清晨起来再一并清扫。
关上院门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满地狼藉的落叶。
泥土的气息混着腐叶的味道,是山野最寻常的味道,也是万物归于沉寂,又于沉寂中孕育新生的味道。
就像那些被他们亲手打碎的陶片,沉入人间的土壤,等待着某一次不经意的翻动,重见天日。
她关上门,将喧嚣与记忆一并锁在门外。
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见木梁在夜寒中收缩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明天,会是个晴天吧。
她想。
该把院子扫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