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漪的手刚触到她胳膊,林昭然便觉出那掌心的凉。
是春末的风,裹着海腥气从崖下卷上来,刮得草庐前的竹帘簌簌响,像谁在低语未尽之言。
她扶着柳明漪的臂弯起身,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絮上,轻得没有实感——可那虚浮里又浸着疼,从肺腑漫到指尖,像有无数细针在血管里游走。
脚底触着粗砺的泥地,凉意顺着足心爬升,混着草叶断裂时散发的微涩气息。
耳边风声忽远忽近,仿佛隔着一层水听人说话,模糊却执拗。
草庐的门一推开,风便灌了进来,吹起她鬓边散落的发丝,扫过脸颊,带着咸湿的刺痒。
林昭然眯起眼,望见远处的海。
那是她从未真正看清过的海。
从前总忙着烧陶、讲学、在竹简上刻《梦问篇》,此刻才觉出,天与水的界限原是这样模糊——浪头翻卷着白边,撞在崖下的礁石上,碎成千万粒银珠,又被风卷起来,扑在她发间、颈侧,凉丝丝的,像谁用指尖蘸了夜露,在她皮肤上写下无声的字。
“先生。”身后传来年轻弟子的声音,嗓音轻颤,如同被风吹弯的芦苇。
是阿元,去年刚满十五岁的小娃,此刻攥着块褪色的红布,指节发白,“要立碑么?陶窑封了,草庐空了,总得留个……”
“碑是山的囚笼。”林昭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被风揉碎的雾,出口即散。
她望着阿元发怔的模样,想起自己初到南荒时,也是这样攥着半块发霉的炊饼,眼睛亮得能点着灯。
那时她总说“要刻下所有追问”,如今却懂了——山不需要碑来证明高度,海不需要碑来丈量深浅。
阿元张了张嘴,又咽回话头。
另一个弟子,梳着双螺髻的阿桃,从怀里摸出个裹了层油皮纸的小卷:“那传名呢?我抄了先生的《问录》,藏在崖洞最深处,等后世……”
“名是光的影子。”林昭然笑了,嘴角的弧度轻得几乎看不见,却让阿桃心头一热。
她伸手,阿桃便将纸卷递到她掌心。
纸页有些毛边,是用南荒特有的野藤纸抄的,摸上去粗粝却温暖,像晒过午阳的旧衣,还留着体温与呼吸的痕迹。
她轻轻一推,纸卷便从指缝滑落,坠进崖下的浪里——没溅起多大水花,只惊起一只白鸥,扑棱棱掠过海面,羽尖划破暮色。
阿桃急得要追,被柳明漪一把拦住。
柳明漪望着那纸卷随波逐流,指尖微微收紧——那飘摇的姿态,竟与前日密信中所述何其相似:程知微在京主持新科殿试,试题只写了个“?”,考生们先是愕然,接着有的掷笔大笑,有的伏地痛哭,有的提笔写了万言策。
他却命人将所有答卷投入金水河,任它们漂成满河雪片。
老学士骂他“亵渎圣典”,他只指着河底:“你看沙纹——昨夜涨潮,早刻满了‘问’字。”
“看海。”林昭然的声音忽然清晰些。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暮色里,海面浮起点点微光,像有人撒了把星子。
风送来潮湿的呼吸,拂过耳廓,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那是浮游生物的气息,微弱却鲜活。
阿元揉了揉眼:“是……浮游虫?”
没错,是浮游生物。
它们随着潮水涌动,竟在水面织出模糊的纹路——不是工整的楷体,倒像孩童用树枝在沙上画的,歪歪扭扭,却每个转折都带着股子倔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