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答案,或说那个问题,并未让她等太久。
先是水声变了。
不再是单调的流淌,而多了一种极轻的、规律的碰撞声,像是有人在上游将无数陶器投入江中,由它们自行寻找航道。
那声音“叩、叩”地,不疾不徐,仿佛是江水生出了骨骼,在自我叩问。
林昭然的视线艰难地聚焦。
月色下,江面浮光点点,那不是星辰的倒影,而是一只只顺流而下的灰陶罐——粗粝如石,泛着冷硬的微光,仿佛不是烧制而成,而是从大地深处自行爬出的遗骨。
它们彼此轻撞,发出沉闷的“叩”响,像远古祭礼中石磬低鸣;夜风掠过罐口,又带起一丝空洞呜咽,如同亡魂在水底试语。
指尖若触其壁,应是冰凉而磨砂的质感,带着江雾沁入肌理的湿意。
数百,乃至上千。
它们中的一些,罐壁上那个熟悉的“问”字在月明下轮廓分明;另一些则在水流颠簸中现出裂痕,字迹残缺,像一声哽在喉头的叹息。
草庐外传来弟子们压抑的惊呼,有人已备好长篙与渔网,焦急地望向柳明漪,等待指令。
“先生,是哪里的弟子?为何如此……竟将‘问器’付诸流水?”
他们以为这是某种新的密令,或是某处据点被官府捣毁后的无奈之举,是需要下游的他们去打捞、去承继的信号。
林昭然的胸口却陡然一松,像是压了半生的巨石终于滚落。
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那簇心火,正随着江上那些漂流的陶罐,一寸寸散入天地——那火曾灼烧肺腑,如今却化作温热的余烬,随呼吸缓缓逸出唇齿之间,混入晚风。
她摆了摆手,动作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但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平静:“不许捞。”
众弟子愕然。
她又补了一句,气息已如游丝:“也不许……问来处。”
柳明漪最先领会,她按住身边骚动的年轻弟子,对着那片沉默漂流的器物,深深躬身。
那些陶罐不是求救的信号,也不是传递的火炬。
它们是石头,是自己长出了脚,开始走路的石头。
它们不再需要护送者,也不再需要继承人。
三日后,消息从下游沿江传来,印证了林昭然的预感。
第一份急报来自七十里外的渔村。
说江上漂来数百陶罐,那一夜江水平缓,别处的河滩空荡荡的,唯独村东头那片荒芜的浅滩上,密密麻麻挤满了陶罐,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手推上去的。
后来有人发现,那段河道有个暗涡,只在春汛初至时才把东西卷上来——偏偏那晚正是涨潮。
村民们从未见过这等奇景,初时不敢触碰,只当是江神赐物。
陶罐静卧泥沙,映着晨光泛出幽微的灰白,摸上去粗糙温润,似有无数人掌心摩挲过的痕迹。
直到一个玩耍的孩童不慎将一只陶罐碰裂,清脆的碎响惊飞了树梢的鸟雀,孩子伸手探入,发现里面并无金银,只有一层防潮的干草,散发出淡淡的陈年土腥与植物枯香。
孩子们便壮着胆子,将罐子一一捞起。
罐子无主,却带着无数人摩挲过的温润。
裂了的,村里的老陶匠便取出自家最好的陶粉,混着江泥,细细补上,指尖沾满湿润的泥浆,在修补时还能听见细微的“沙沙”声;光暗了的,孩子们便从山里寻来会发光的萤石,小心地嵌入罐底,夜里捧在手中,能照见彼此眼中的光亮。
入夜,这数百只陶罐被村民们自发地摆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光芒汇聚,竟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村里没钱点灯的孩子们,第一次能在夜里围坐读书,纸页翻动声窸窣如雨,诵读声清亮回荡。
县令闻讯,勃然大怒,认定此为“南荒逆物”,亲率衙役前来收缴。
可他面对的,是整个村庄沉默的包围。
一位抱着孙子的老者,指着那些光芒,平静地问:“大人,此罐无主,来处不明,却已照过我们村里上百个娃儿的脸。它不属于任何人,又属于每一个被它照亮的人——您说,这天底下,谁有资格夺走大家伙儿的光?”
衙役的刀在光下泛着冷意,刀刃映着陶罐荧光微微颤动,却无论如何也挥不下去。
县令在数百道质朴而坚定的目光中,最终选择了退却。
柳明漪读完这份信报,眼圈泛红。
她轻轻折好纸页,仿佛怕惊扰了那一夜槐树下的光芒。
可思绪尚未平复,另一封快马加急的密函已送至窗前——是程知微自京畿而来。
他奉新帝之命巡查各州学宫改制事宜,途经三年前被沈砚之下令废弃的旧科场。
那里早已墙倾垣颓,一片荒芜。
瓦砾间杂草丛生,踩上去发出干枯断裂的“咔嚓”声,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腐叶的气息。
可他却在缝隙间,发现了一种奇异的野草。
那草叶脉虬结,十中有三四,扭曲却清晰地呈现出一个“问”字的形状。
他蹲下身细看,叶片边缘微卷,触感粗糙,鼻尖凑近,还能嗅到一丝类似墨汁与泥土混合的苦涩气味。
附近玩耍的孩童采下草叶,小心地夹在残破的书页里,得意地称之为“活字草”。
程知微心头剧震,他想起林昭然初创《梦问篇》时,曾指着南荒的草木说:“人心能问,草木亦能问。我在南荒见过一种藤蔓,缠绕古碑百年后,竟依稀显出碑文纹路。人心执念太深,天地也会留下痕迹。”
他当即有了决断,命随行的心腹,将他带来的、混有南荒灰土的行囊,分头潜往各州府早已废弃的讲学旧址,将灰土悄悄洒入废墟的泥土里。
月余之后,怪事发生了。
从北地到江南,十余州府同时上报,说学宫废墟之上,长出了同样的“问”字怪草。
地方官视为不祥,下令放火焚烧。
火焰腾起时噼啪作响,浓烟滚滚,焦糊味弥漫数里。
可那火愈是烈,草灰飞扬得愈是广阔。
几场春雨过后,草不仅在原地复生,更蔓延至周边的田埂、路边,甚至官衙的墙角。
新生的草叶在夜里竟会发出比从前更盛的荧光,绿芒幽幽,如星点铺地,踏上去软绵湿润,还带着雨水滑落的滴答声。
程知微听闻此事,在递给新帝的奏章结尾,只附上了一句话:“昔日朝廷焚讲义,讲义化灰入土;今日朝廷焚野草,野草随风而生。火愈烈,则问愈生。”
柳明漪的网,也从宫里捞出了新的消息。
三名负责打扫御书房的小内侍,因私藏当年南荒流出的“足音经”残卷——记录女子们如何一步步走出闺阁的文字——被人告发,自缚于内侍省门前请罪。
南荒在京城的弟子们请求柳明漪动用关系营救,她却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