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突然捂住嘴:“是‘问’字!”
林昭然的指尖微微发颤。
她想起三年前在陶窑烧出第一个带“问”字的陶罐,窑温过高,罐身裂了道缝,她抱着那残罐哭了整夜;想起沈砚之站在金銮殿上,将《问录》掷在她脚边,说“此等狂言,当付之一炬”;想起裴怀礼在山林里烧《问录》手稿时,灰烬落进陶粉,搓成“问心丸”,治好了贪官的“心病”……此刻望着海面上浮动的“问”,她忽然懂了:原来最锋利的刀,终会变成最柔软的茧;最炽烈的火,最后都化进了风里。
“现在……”她的声音又轻了,“连‘见’都不必了。”
泪落下来,砸在衣襟上,洇出个淡青的点。
海风卷着咸湿的水汽扑在脸上,她却觉得那泪是暖的,像多年前在破庙过夜时,小弟子们偷偷塞在她枕头下的热红薯,那点暖意沉在心口,久久不散。
“海没说话,”她闭了闭眼,“但它一直在问。”
崖下的浪声忽然大了些,拍打着礁石,一声声,像心跳的余响。
林昭然觉得有什么从体内抽离——不是疼,是释然,像解开系了半生的绳结。
她听见柳明漪在身后低唤“先生”,声音带着哭腔;阿元的手忙脚乱地去扶她的腰;阿桃的衣袖擦过她手背,带着绣线的刺痒。
可这些都远了。
她恍惚看见风穿过纱线,轻得像一句“冷吗?”;水面浮着雪白的纸片,有人笑着推舟而去;山路上飘来苦香,似药丸滚入病人口中……那些事,那些人,都在走,在变,在活。
“都很好。”她轻声说,像在对谁交代,又像在对自己确认。
众人静默,唯有海潮应和,一声,又一声。
不知何时,暮色已悄然漫上,将海与天染成青灰色。
林昭然靠在柳明漪怀里,望着海面的微光渐次熄灭——不是消失,是融入了更深的蓝。
她的呼吸越来越轻,像片落在浪尖的叶,随时会被卷走。
“阿昭。”柳明漪贴着她耳边,声音哑得厉害,“我在这儿。”
林昭然笑了。
她想起初穿男装时,在城门被衙役拦住,是柳明漪用绣活抵了罚金;想起第一次烧陶失败,满窑的罐碎成渣,是柳明漪蹲在窑前,陪她捡了整夜;想起……太多了,多到此刻竟记不清细节,只记得每段难挨的日子里,都有双温暖的手,或递来盏茶,或别朵野花,或轻轻说“我在”。
“明漪,”她的气息几乎要散在风里,“你看……”
她抬起手,极轻地指向海面。
浪头翻卷处,有微光重新浮起——不是浮游虫,是更细碎的、更隐秘的光,像星星碎在水里。
那光没有形状,没有名字,却分明在问,在说,在活着。
柳明漪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突然捂住嘴。
她看见那些光,那些没有“问”字的问,那些不必被看见的存在。
林昭然的眼皮越来越沉。
她最后望了眼那片海,望了眼守在身边的弟子们,望了眼被风吹散的纸灰。
然后,她闭上眼,任海风裹着浪声,漫过她的耳,她的眉,她的发。
草席上的体温,正随着暮色一点点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