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篱围起的春塾里,新竹抽枝,蝉鸣渐起。
林昭然立在青石板案前,指尖拂过简册上“慎问”二字,墨香混着孩子们身上的草叶气,在晨风中轻轻摇晃。
“何为慎问?”她抬眼望向下首坐得端端正正的二十来个孩童,最小的阿福才六岁,正把小拇指咬得泛红,“不是不敢问,是问之前,先问自己——这一问,是为泄愤,还是求真?”
“为求真!”阿福突然松开手指,口水在唇角挂成细线,“昨儿我问阿爹为啥要给地主交双份租子,阿爹说我傻,可昭然先生教的《蒙学三问》里说,不问清楚的才傻!”
哄笑声里,林昭然看见窗外竹影晃了晃,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踮脚往窗内张望——是负责跑腿的小桃。
她刚要开口,小桃已捧着一方锦匣冲进来,发辫上的桑花颤得直掉:“先生!京里来的信!织造局的回礼!”
锦匣檀香未散,掀开却是匹素缎。
林昭然指尖刚触到缎面便顿住——那触感不似寻常绸缎滑腻,倒像有无数细针在挠掌心,隐着棱棱纹路,仿佛蚕丝中藏着不肯安眠的骨节。
她将缎子斜举向窗边,晨光穿透的刹那,呼吸陡然一滞:经纬间密匝匝的细纹,竟连成半段《骨问录》残章!
“‘礼者,民之则也;若则非民所立,礼将何依?’”她轻声念出,声音发颤,“当年沈阁老烧了三百部《骨问录》,却忘了丝会记事。”
小桃凑过来看,歪着脑袋:“先生,这线是咋织进去的?比我阿娘绣的并蒂莲还细!”
林昭然指腹摩挲缎面:“这不是绣,是‘影纹织’——用两种吸光不同的丝作经纬,平日看不出,唯有晨光斜照时,才显真形。”她摸出腰间竹笔,在缎面边缘轻轻一刮,几缕丝线应手而起,在阳光下泛着幽光:“这是暗纬,双梭交引织的。”她转向跟进来的柳明漪——不知何时,绣娘已换了身青布短打,发间插着根竹簪,“明漪,你带几个手巧的去江南。就说要订做‘问心灯’,拿灯样换织机改法。教织户把《慎问篇》《梦问篇》的句子藏进暗纹,白日里看是素帛,夜里烛火一照……”
“就浮起‘何为公?’‘谁定礼?’。”柳明漪接过话头,眼底亮得像淬了星火,“官府要查禁?可布是官坊出的,纹是天生成的,难不成要砍织机的手?”她把锦匣往怀里一揣,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简册哗哗翻页,“我这就走,赶在秋汛前让影问绡铺满江南码头!”
春塾外传来马蹄声,惊得竹枝上的麻雀扑棱棱飞散。
林昭然扶着窗沿望去,见程知微骑着匹青骢马正往院内走,衣袍沾着边镇的沙尘,连帽檐都结了层盐霜,马蹄踏过泥地,留下深浅不一的印痕,空气中浮动着铁锈与干草的气息。
“程先生!”阿福率先冲出去,被林昭然笑着拽住后襟。
程知微翻身下马,从鞍囊里掏出个粗陶碗——碗身裂着细纹,却被草绳仔细缠了加固,“昭然,边镇的流民把《问纹碗》传疯了。前日青石村的老妇举着这碗拦差役,问‘抓人可问过皇上?’差役举着鞭子抖了半柱香,最后抹着汗说‘回老夫人,小的这就去县里问’。”
他指腹摩挲碗底的暗纹,声音低了些:“更奇的是,有个县令强征粮,村民不闹不躲,就捧着这碗在衙前站成两排。那县令气得摔了碗,可第二天清晨,老妇捡起最大三片,拼在石板上——竟是个歪斜的‘问’字。村里人传开了:‘连老天都不让闭嘴!’”
林昭然接过陶碗,指尖抚过裂纹里的泥垢,粗糙的釉面硌着皮肤,仿佛能触到那一夜百姓沉默的颤抖。
她想起去年给程知微的半块端砚残片,此刻那残片该还在他怀里,跟着他翻山越岭,把“问”的种子撒进每个流民的火塘边。
“程先生,”她将陶碗轻轻放回鞍囊,“过些日子你去三州交界走一趟。听说那里有个山村……”话未说完,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孙奉的声音混着尘沙撞进来:“昭然!沈阁老改了清查织造局的令!”
孙奉撞开院门,官靴上沾着宫墙剥落的朱漆,发间夹着半片压扁的银杏叶——那是昨夜翻越御花园矮墙时蹭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