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沈砚之的朱笔在案几上落下最后一点墨痕时,千里外的南荒正飘着细雾。
林昭然立在茅檐下,看程知微的信鸽扑棱着翅膀掠过竹梢,尾羽沾着晨露,在微光中泛出湿漉漉的银白,将一卷密信抖落在她摊开的掌心——纸面微凉,带着山间清冽的气息。
“登记姓名?”她拆开信笺,竹纸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程知微刚劲的小楷,字迹如刀刻入薄纸,“沈相这招,是要把讲席钉在案牍上。”话音未落,山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柳明漪的蓝布裙角沾着泥点,发间的银簪被风吹得乱晃,未及进门先喊:“昭然!县里差役今早挨村贴告示了,说讲席得报官登记讲者名姓、讲题、人数——”
林昭然将信笺折起揣入袖中,指节蹭过袖口那片刻有“你定规,我走缝”的陶片边缘,粗粝的刻痕硌得掌心生疼,像一道久未愈合的提醒。
那不是寻常陶土所制,而是南荒特地烧就的柔陶,质地轻韧,虽经火炼却不伤肌肤,只留下信念的压痕。
“明漪,去把程大哥给的密令取来。”她转身时,案上的《问律》手稿被风掀开,露出“有教无类”四字,墨迹未干,在雾中晕成淡墨的云,散发出松烟墨特有的苦香。
柳明漪从梁上取下个青布包裹,抖开时落出几片碎陶,还夹着半枚压在绳结上的“问”字封泥——那是程知微惯用的信物,以香樟木灰混陶粉烧成,遇水即化,不留痕迹。
“不立讲者,只立话题”,林昭然拈起一片,指腹抚过刻痕,触感如旧友低语。
她将陶片递给柳明漪:“程大哥早料到这一步。你去传话:各村讲席木牌只写‘今日问’,税重、女学、役苦,什么扎心问什么。讲者轮流上台,谁都不署名。”
柳明漪的眼睛亮起来,银簪在雾中闪了闪:“百姓该乐了,前日茶棚老张头还说,讲席要是都挂名字,他这卖油的可不敢上台。”她把陶片往怀里一揣,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我再让绣娘们做些口传册——每户出个人记问答,夜里抄在粗纸上,明早投传声井。”
林昭然点头,看她的蓝布裙消失在雾里,山风卷着她的话尾飘进来:“纸浆混了再造纸,看他们怎么查笔迹!”话音尚在耳畔,远处枯井边已隐约传来汲水声——那是盲眼陈婆每日清晨打捞传声纸的时辰,她看不见字,也说不出人,只知将湿纸晒干后交予蒙学先生焚毁,灰烬拌入猪食槽中,连风都追不到踪迹。
待那抹蓝影融进山脊线,晨雾渐薄,林昭然回到案前翻了几页《问律》,终是起身披衣:“该去看看今日讲席准备得如何了。”
午后,她踩着露水往村东走,草叶拂过裙裾,留下潮湿的凉意。
远远便见老石匠的茶棚前围了一圈人,新立的木牌斜插在土堆里,朱漆写着“今日问:税重乎?”,漆味刺鼻,尚未干透。
卖油的老张头正站在条凳上,粗粝的手指点着木牌,声音沙哑却有力:“我卖十斤油,官税抽三斤——这税是养官,还是养民?”
“好个养官养民!”茶棚里爆起喝彩,几个挑担的庄稼汉挤上前,争着要讲。
林昭然隐在竹丛后,看他们轮流上台,没有一人报姓名,倒像风过林梢,这个话音未落,那个已接上:“我来说说役!上月修官路,我家出了三个壮丁,官家只给半斗米——”
“这便对了。”她低笑出声,袖中陶片硌着腕骨,温凉而坚定,像孩子们第一次握笔时的温度。
正欲离开,山路上传来马蹄声,孙奉的灰布短打裹着风尘,腰间的铜铃随着脚步轻响:“昭然姑娘,京畿的‘问道匣’被盯死了。”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汗里混着泥,在脸上冲出两道白印,“我改了法子,让线人把问题写在薄纱上,夜里悬在城门风口中。”
“风问幡?”林昭然挑眉。
孙奉从怀里掏出片薄如蝉翼的纱,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为何灾年修宫?”墨迹未干,被风一吹,字迹便在纱上游移,像活了似的。
指尖触上去,凉丝丝的,仿佛能顺着皮肤渗进血脉。
“今早守城兵要扯,”他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光,“有个老妇拦着说:‘风能吹字,也能吹心——你们捂得住吗?’”
林昭然接过纱片,山风掀起她的衣袖,带得纱片轻轻颤动,“灾年修宫”四字忽隐忽现,倒像是风自己在问。
“好个风问幡。”她将纱片还给孙奉,“沈相要登记姓名,咱们便让问题跟着风走——他能登记风吗?”
暮色漫上南山时,柳明漪抱着半摞粗纸回来,纸页边缘还沾着草浆,散发着湿木头与石灰混合的微涩气味。
“传声井的纸捞出来了,”她掀开布帕,露出一叠字迹斑驳的纸,“你看,这页是张婶记的税问,下页是李猎户答的役苦,混在一起倒像……”
“像万人共书一卷。”林昭然接过纸页,指尖抚过粗糙的纸面,触到一行稚拙笔迹时微微一顿——那是孩童初学写字的颤抖;再滑向一处歪斜刻痕,指甲刮过纤维凸起,仿佛听见老匠人执刀时的喘息;还有几行娟秀小楷,墨色略深,定是哪个躲在门后偷听的绣娘,借着门缝烛光悄悄记下的。
草浆里还嵌着半片碎陶,正是前日分下去的“问”字封泥,遇潮微化,黏在纸上如一枚沉默的印记。
“工部匠人见了说这纸里有魂。”柳明漪笑着,眼里映着将落的夕阳,金红的光晕在她瞳中跳动,“他们哪里知道,这魂是百姓的嘴,百姓的手,百姓的——”
“心。”林昭然替她说完,将纸页按在胸口,纸面粗糙摩擦布衣,却像贴着一颗滚烫的心跳。
远处传来晚钟,各村的讲席木牌在暮色中像一片摇晃的林,每块木牌上都写着“今日问”,风过时,那些问题便顺着山梁、河川、驿道飘向四方,像撒进春溪的种子,遇水便生。
戌时,林昭然收到裴怀礼的密信。
信很短,只说“静听日”的讲席仍在太常寺备案,沈砚之批的朱笔未动。
她捏着信笺坐在烛前,陶片上的“我走缝”被火光照得发亮,像条延伸的路,暖光在掌心流动。
“他默许了。”她轻声道,烛火在信笺上投下摇晃的影子,像极了信末那句“影子动了”。
窗外,山风又起,茅檐下的铜铃叮咚作响,像在应和千里外政事堂未熄的烛火。
竹纸边缘被山风卷起,扫过她腕间那道旧疤——那是三年前女扮男装被识破时,族老用戒尺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