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帘被风掀起一角,雨丝裹着泥土腥气钻进来,凉意顺着门槛爬进屋角。
林昭然正替阿桃补着被泥水泡得开线的鞋帮,针尖穿过粗麻布时发出细微的“嗤啦”声,指尖传来湿棉线微涩的触感。
抬头便见柳明漪提着裙角跨进门,青布裙裾沾了半片泥印,水珠顺着布纹滑落,在地面积成一小滩;她怀里还抱着块凹凸不平的陶模,边缘蹭着窑灰,指节因久握而泛白。
“你看——”柳明漪把陶模往木桌上一放,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桌面汇成细小的水洼,“今早去河边洗衣,见张婶家小子蹲在泥里哭,新纳的布鞋全陷进烂泥里了。我蹲下去拉他,手按在泥地上,突然就瞅见指印——”她沾了水的手指在桌面划出个歪歪扭扭的痕迹,留下一道湿痕,像初春融雪后沟渠的残迹,“要是鞋底刻个‘问’字呢?孩子们踩着泥走路,每一步都能印出个字来。”
林昭然放下针线,指尖还缠着半截蓝线。
阿桃的小鞋还搁在膝头,鞋尖那道裂口是昨日她趟过村口泥洼时挣开的,皮面翻卷如枯叶边缘。
她伸手摸了摸陶模凹陷处,纹路粗粝得硌手,指腹划过刻痕时激起细微刺痛,倒像极了村学里孩子们歪歪扭扭的习字,笔锋未稳却用力过猛。
“从村口到天光讲席,得多少步?”
“我量过。”柳明漪搓了搓冻红的手,关节泛着青白,雨珠顺着发梢滴在陶模上,溅起微不可察的尘星,“从老槐树下的石磨到讲席竹棚,共三百七十三步。要是每家都用这模子打鞋底,不出半月——”她眼睛亮起来,瞳孔映着窗外灰白的天光,“泥道上就该爬满‘问’字了。”
窗外雨势渐急,檐角滴水砸在青石板上,叮咚作响,节奏如更漏。
林昭然望着陶模上深浅不一的刻痕,忽然想起前日清晨,她蹲在泥道边替阿桃拔鞋时,那孩子仰着沾泥的脸问:“先生,为什么泥会吃鞋子?”当时她答:“因为泥在问,你要往哪走。”话音落处,远处传来村童背书的断续声,混着雨声模糊如梦。
“明漪,”她把陶模轻轻推回柳明漪手边,陶土微凉,“明儿让阿大去铁匠铺,把模子的边棱挫圆些。孩子们的脚嫩,别硌着。”
柳明漪应了声,把陶模小心揣进怀里,转身要走时又顿住:“对了,程记粮行的车今早到了,捎来河东的信。”她从袖中摸出半片竹笺,竹面沁着潮气,“程知微写的,说那边官府拆讲席拆得凶,可他——”
竹笺上的字迹被雨水晕开些微,却仍清峻如刀:“申时拆屋,我便申时推车。牛车载幕,田头为席,锄柄作笔,泥地为纸。”林昭然指尖抚过“田头为席”四字,竹面纹理刮过指腹,像触摸旧年讲录的毛边。
她想起程知微初来南荒时,总带着本磨破边角的《营造法式》,说要“在规矩里凿个窟窿”。
如今他倒真把窟窿凿成了——牛车走哪,讲席就到哪,日头落了便收,连块砖都不留。
“他总知道,最结实的墙,往往在人脚底下。”林昭然把竹笺搁在案头,窗外传来竹枝被雨压弯的轻响,仿佛谁在叹息。
话音未落,竹帘又被猛地掀开。
孙奉裹着一身湿冷的水汽挤进来,衣襟滴着水,腰间铜鱼符撞在门框上,当啷作响,余音震得茶盏微颤。
“昭然!”他抹了把脸上的雨珠,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得严实的小卷,外层已渗出淡黄水渍,“这不是原诏,”他压低声音,“是裴少卿托人从宫墙翻出来的草稿边角,据说是拟给礼部的谕令底样……我让内线照着描了一遍。”
小卷展开是半页誊抄文书,墨色新得发亮,写着“禁妄言律增订:凡以讲席煽惑乡愚者,罚俸三月,不录刑簿”。
林昭然盯着“煽惑乡愚”四字,想起去年冬夜沈砚之烧讲录时说的“守梁”,原来这梁上早备好了枷锁——既不让火灭,也不让火窜高。
“他要把讲席圈进‘可罚’的笼子里。”孙奉跺了跺脚上的泥,泥点溅上裙裾,“可罚便有例,有例便有矩,往后再要讲什么,都得先过他的矩。”
林昭然把誊抄纸按在案上,墨迹透过纸背洇出浅痕,像道勒在咽喉的线。
她想起启智道的灯火,想起泥道上即将爬满的“问”字,想起程知微的牛车讲席——沈砚之要立规矩,可规矩从来怕问。
“取笔墨。”她对孙奉说。
狼毫饱蘸松烟墨,悬在纸面上时,窗外的雨忽然大了,雨点密集敲打竹叶,如万马奔腾。
林昭然望着案头那方陶模,望着程知微的竹笺,望着誊抄纸上“乡愚”二字,笔尖重重落下:“何谓妄?”墨汁在纸上晕开,像滴砸进泥塘的雨,边缘绒绒散开。
“何谓惑?”第二笔更重,几乎戳破纸背,纸纤维撕裂的声响清晰可闻。
“何谓愚?”最后一字收笔时,窗外传来阿桃的欢呼。
林昭然抬头,正见那孩子踩着新补的鞋冲进院子,泥点子溅得老高,却在湿地上印出个歪歪扭扭的“问”字,字迹边缘因水浸而微微膨胀。
孙奉凑过来看她写的字,突然笑了:“这哪里是律,是刀。”
“刀要见血,得有人举。”林昭然把三张纸叠好,用油纸包了递给孙奉,“分送各地讲席,就说……这是给沈相的礼单。”
孙奉把纸卷揣进怀里,转身要走时又回头:“昭然,要是他们真读了——”
“读了便好。”林昭然望着窗外渐密的雨幕,泥道上的“问”字正随着雨水慢慢洇开,“他要立规矩,我们就问规矩;他要划界限,我们就问界限。等哪天,连‘何谓妄’都要问了——”
话音未落,阿桃的笑声已穿透雨帘,混着远处村学里孩子们的跟读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
柳明漪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站在门口望着泥地上的“问”字,轻声道:“明儿我就让各家烧陶模去。等雨停了,这泥道啊——”
“会变成一条路。”林昭然替她接完,目光落在案头未干的《问律》上。
雨还在下。
但林昭然知道,等云散了,泥干了,那些“问”字会变成更深的印子。
就像启智道的灯火,就像程知微的牛车,就像此刻正被孙奉揣在怀里的三张纸——有些问题一旦被问出口,便再也收不回去了。
竹帘外柳明漪的声音裹着雨丝飘进来时,林昭然正将阿桃的小鞋收进竹篮,布面还残留着泥腥与桐油混合的气息。
泥地上那个歪歪扭扭的“问”字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却在她眼底投下清亮的影子——就像去年冬夜,她在破庙教孩子们认“人”字时,烛火映在冻红的小手上,也是这样的暖。
“明漪进来吧。”她搁下竹篮,转身时瞥见柳明漪沾着泥点的裙角正被风掀起一角,“什么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