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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脚印比碑文走得远(2 / 2)

柳明漪跨进门,发间还沾着雨珠,手却在衣襟上擦了又擦,才从怀里摸出个用麻线捆着的纸包。

“今早去村头借陶窑,见张婶家小子蹲在门槛上,拿炭块在青石板上画‘问’字。他说,等雨停了,要在晒谷场画满,让收租的管家也踩一踩。”她解开纸包,露出十几片指甲盖大小的陶片,每片上都刻着“问”字,边缘磨得圆润,触之温润如卵石,“我想,要是把这陶片嵌在扁担头、锄把尾、纺车摇柄上……”她指尖拂过陶片,“人走到哪,手摸到哪,‘问’字就跟到哪。”

林昭然接过一片陶片,指腹蹭过刻痕——比前日的鞋底模子浅了三分,却更匀整,凹槽中似有微光流转。

“你昨日才说要烧鞋底模子,今日就想到嵌陶片?”

“昨儿夜里听阿桃背《论语》,‘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柳明漪耳尖泛红,“我就琢磨,咱们的‘问’不能只等孩子踩,得让大人也摸得着。张婶前日还说,她纺线时总想起你教的‘布帛有经有纬,道理也有横有竖’,要是纺车摇柄上有个‘问’,她摇一圈就能问一句‘凭什么’。”

林昭然忽然笑了。

这笑从眼底漫上来,连眼角的细纹都暖了——她想起初到南荒时,柳明漪缩在绣坊后巷,绣绷上只敢绣“三从四德”,如今却能把“问”字嵌进柴米油盐里。

“明漪,你这不是想法,是织网。”她把陶片轻轻放回纸包,“明早让阿大带陶匠去邻村,要快,赶在沈相的新律传到前——”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孙奉掀帘的动作带翻了案头的茶盏,青瓷碎片混着茶水溅在柳明漪脚边,碎瓷边缘闪着冷光,茶香瞬间弥漫。

“昭然!”他腰间的铜鱼符撞得叮当响,“河东来的信鸽,程知微说,他们今早当着县太爷的面念了《问律》!”

林昭然抓起信笺时,墨迹还带着鸽腿上的露水,指尖微凉。

程知微的字比从前更狂了些,最后几行洇着水痕:“老周头拍着税册问‘何谓妄’,王屠户举着儿子的秀才帖子问‘何谓愚’,县太爷的官靴陷在泥里,半天憋出句‘成何体统’——可他脚下,全是咱们的‘问’字。”

柳明漪凑过来看,忽然低笑出声:“县太爷的靴底没刻‘问’,所以踩不响。”

“传信给程知微,让他把老周头的话记下来,抄三十份贴在城门。”林昭然把信笺递给孙奉,“再让河西的讲席照着做,要找能背税册的老农,能算粮价的货郎——沈相说‘乡愚’,咱们就让‘乡愚’开口。”

孙奉应了,转身要走时又顿住:“京里的裴少卿递了折子,说要引《孟子》辩‘民可使知之’。”他压低声音,“我在宫门口听小黄门说,沈相看折子的时候,茶盏在案上扣出个水痕,半天没说话。”

林昭然指尖抵着眉心,眼前浮出沈砚之的模样——那年在国子监,他批她的策论时,也是这样垂着眼,笔尖悬在“有教无类”四字上,最后圈了个“迂”字。

可此刻,那圈住的“迂”字正在泥地上、牛车上、纺车摇柄上生根发芽。

“裴少卿这把火点得好。”她将茶盏碎片拾进铜盘,瓷片相碰,发出清越余音,“沈相要守礼,礼经里可没说‘民不可问’。”

十余日后,南荒已沸反盈天。

酒肆撕下的布帛、绣娘藏信的帕子、孩童口耳相传的故事……真假难辨,却都指向同一个名字:《问律》。

直到第七日清晨,程知微才策马而来,怀中紧贴一份尚带马汗气味的邸报。

“沈相准了礼部的《讲席合规十则》。”他把邸报递过来,指尖在“卯时至酉时可讲,僻巷空场可设,经史子集可论”几行字上重重一按,“他给讲席划了个圈,说‘在圈里的,算合规’。”

林昭然接过邸报,目光扫过“边界”二字,纸面粗糙,像磨过砂的皮肤。

她想起沈砚之书房里那幅《禹贡九州图》,每道州界都用朱笔描得极细——他总以为,画好了线,水就不会漫出来。

“圈里的是合规,圈外的呢?”她抬头问。

程知微笑了,眼底闪着刀光:“他说圈外的是‘妄’,可咱们的‘问’早爬出圈了。你看——”他指向山路,“卖油的老汉在茶棚讲‘何谓税’,船家在渡口讲‘何谓役’,连赌坊里都有人借着骰子讲‘何谓公平’——他划他的圈,咱们走咱们的缝。”

是夜,林昭然独坐在茅屋里。

烛火被风掀起,在《问律》手稿上投下摇晃的影子,字迹如游动的蝌蚪。

她摸出片新制的陶片,取过刻刀,刀尖抵着陶面时,忽然想起柳明漪今日说的话:“从前觉得‘问’是个字,如今才知,‘问’是条路。”

刻刀落下,“你定规”三字渐次成型,陶屑簌簌落下,如细雪。

陶片边缘硌着指腹,像极了孩子们第一次握笔时的颤抖。

第二刀刻“我走缝”,刀锋稍偏,在“缝”字末尾拖出道细痕,倒像是条延伸的路。

“昭然。”柳明漪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粗陶碗,姜茶热气氤氲,带着辛辣的香气,“喝口姜茶,夜里凉。”

林昭然放下刻刀,陶片上的字在烛火下泛着暖光,像被火吻过的青铜。

“明儿把这陶片分下去,跟各地讲席说——”她望着窗外渐起的风,茅檐下的铜铃被吹得轻响,如远方的召唤,“市集的茶棚不是空场?咱们就占半张桌子;驿亭的回廊不是僻巷?咱们就立块木牌。他要备案,咱们就备案;他要登记,咱们就登记——”她指尖抚过陶片上的刻痕,“但备案册里,得盖上‘问’字封泥。”

柳明漪接过陶片时,忽然触到她掌心的薄茧。

那是这半年刻陶模、写讲稿磨出来的,和村头老石匠的手一样粗粝。

“昭然,你说沈相要是知道……”

“他会知道的。”林昭然吹灭烛火,月光从窗纸破处漏进来,照在陶片上,字迹如银,“等到他的备案册发下来,每本都盖着‘问’字封泥,每个登记的讲席都多问一句‘为何要备案’——”她望着远处山影,那里有几点灯火正顺着山路移动,像流散的星子,“到那时,他圈的不是讲席,是自己。”

窗外,夜风吹得铜铃叮咚作响。

而千里之外,政事堂的烛火仍未熄灭。

沈砚之执起朱笔,在《讲席合规十则》末尾添了行小字:“凡设讲席者,须报官登记讲者姓名。”笔锋微顿,墨点在“姓名”二字上晕开,像滴未落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