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小说网 > 灵异恐怖 > 破帷 > 第183章 风不登记名字

第183章 风不登记名字(2 / 2)

此刻旧伤未痛,心却先紧了。

信上裴怀礼转述的沈砚之的话,“无名,则无靶;无靶,则箭不聚”,像根细针,正戳在她昨夜刚理出的对策破绽上。

“昭然?”柳明漪端着陶碗跨进门,碗里的野莓汤腾着热气,甜酸的果香弥漫开来,“程大哥的快马到了,说是有新动向。”蓝布裙角还沾着晨露,发间银簪晃了晃,落在案上的信笺旁。

林昭然深吸一口气,将裴怀礼的信折成细条,塞进陶瓮的暗格里。

陶瓮是老石匠特意烧的,瓮壁刻着“问”字,缝隙里塞着这些年各地传来的密报,触手温润,像藏着一段段无声的呐喊。

“先放着。”她指了指程知微的信,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你且说说,县里的差役这两日可还有动静?”

柳明漪放下碗,沾着莓汁的手指在桌沿敲了敲:“昨日张屠户家的讲席,差役举着名册要记名字,结果老张头扯着嗓子喊‘今日问的是税,又不是问我是谁’,满场百姓跟着起哄。”她眼睛亮起来,“最妙的是几个小娃,蹲在墙根用树枝在地上画‘今日问’,差役要踩,小娃们扑上去护,泥点子溅了公差半条裤腿。”

林昭然听着,嘴角终于有了丝笑意。

她拾起程知微的信,火漆印是熟悉的“微”字,拆开时带起一片碎木屑——程知微总用南荒特有的香樟木造纸,说这味道能混过官府的犬鼻。

信里除了字迹,还夹着半片干枫叶,叶尖写着“无名歌成”,触之脆响,气息微辛。

“《无名歌》?”她轻声念出,想起昨夜在油灯下教孩子们编的顺口溜,“问从口出,风带走,不留姓,不回头……”山风突然卷进窗来,吹得烛火摇晃,映得她眼底的光忽明忽暗。

“程大哥这是要让歌声替我们登记。”她将枫叶夹进《问律》手稿,“你去传话给各村的蒙学先生,明日起,晨读先教《无名歌》,放了学让孩子们结伴回家,路上唱。”

柳明漪的银簪在风里晃得更快:“我这就去!”转身时碰翻了莓汤碗,暗红的汁水在案上洇开,像朵突然绽放的花,黏稠微甜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手忙脚乱去擦,林昭然却盯着那片红,像是看出了什么:“等等。”她扯下腰间的青布帕子,蘸着莓汁在帕角画了朵五瓣花,指尖染上微凉的湿红,“让绣娘们把《无名歌》的词儿绣在帕子角上,洗衣时泡一泡,字迹就淡了——官府要查,只当是普通花样子。”

“昭然姐真会想!”柳明漪把帕子往怀里一揣,发梢扫过案头的陶片,发出细微的刮擦声,“那程大哥的信……”

“程大哥说《无名歌》已经传到了楚州。”林昭然摸出片刻着“动”字的陶片,在掌心转了转,触感温厚,“昨日楚州来的商队说,有个县令要禁歌,结果孩子们围在衙门口唱,声浪把衙役的铜锣都压下去了。”她想起孙奉前日说的“风问幡”,此刻倒觉得这歌比风更妙——风会停,歌却能在人嘴里生根。

话音落下,远处山道扬起一阵尘烟,似有人骑马疾行。

片刻后,院外传来铜铃声。

孙奉喘着气推门而入,灰布短打裹着尘土,额上汗珠滚落,砸在地面发出轻微“啪”声:“昭然姑娘!京里传来消息,沈相召了工部尚书,改了户籍册的体例!”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声音微颤,“新增了‘闻讲次数’一栏,说是‘备查’。”

林昭然的指尖在陶片上顿住。

“备查。”她重复这两个字,像在尝一块带刺的糖,舌尖泛起涩意,“沈相这是要把风过的痕迹,都记在纸本子上。”她想起裴怀礼信里说的“十年后,自有人用这数据制衡今日之风”,心里突然一沉——沈砚之的刀,从来不是砍在当下,而是埋在未来。

“那咱们……”孙奉的声音低了些。

“他要留痕,咱们便让痕活起来。”林昭然将陶片按在《问律》上,墨迹未干的“有教无类”四个字被压出浅浅的凹痕,指尖能感知那微微的起伏,“明日起,各村讲席加个‘答问墙’——用粗麻绳挂起布帘,听了讲的人把想法写在布上,夜里收下来,撕成条儿当引火纸。”她抬头时,眼里的光像山涧里的石子,被水冲得透亮,“布帘烧了,字就跟着烟上了天;引火纸煮了粥,字就进了百姓的肚子。他要查十年后的痕,咱们就让这痕在十年里,活成百姓的骨血。”

柳明漪突然笑出了声:“昭然姐,你这法子,倒像是把沈相的算盘珠子,全拨到他自己怀里去了。”

林昭然也笑,可笑着笑着,眉峰又皱起来。

她走到窗边,山风卷着湿润的草香扑进来,远处的山尖上,云团突然压得低了,像块浸了水的棉絮,空气沉重得几乎凝滞。

“要变天了。”她轻声道。

“什么?”孙奉凑过来。

“没什么。”林昭然转身,把窗闩扣紧,木栓滑入槽中的“咔哒”声清晰可闻,“你且去把‘答问墙’的法子传给各联络人,明早卯时前必须传到。”她顿了顿,又补了句,“再让各村的孩子多备些《无名歌》的帕子——要下大雨了,帕子湿了,字迹容易晕开。”

孙奉应了声,转身跑出院门,铜铃声渐渐远了,融入渐浓的暮色。

柳明漪收拾着案上的陶片,突然指着窗外:“昭然姐,你看!”

西头山梁上,几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娃正蹦跳着,脆生生的歌声穿透山雾飘来:“问从口出,风带走,不留姓,不回头……”那声音清亮如泉,撞在岩壁上又反弹回来,层层叠叠,仿佛整座山谷都在应和。

林昭然怔住了。

那一瞬,她仿佛看见千万个声音乘着风,在山谷间彼此应和,织成一张无形之网——比木牌更广,比布帘更深,比任何名册都更难抹去。

她转身回到案前,提笔在《问律》空白处写道:“真正的讲席,不在台前,而在口中;不在纸上,而在心里。”

烛火摇曳,映出裴怀礼信中那句“影子动了”。

她忽觉指尖微凉——推开窗,山尖的云团已沉成铅灰色,湿风扑面,带着雨的气息。

“要下暴雨了。”她轻声道,声音被风卷走,散在渐浓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