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张染着松烟墨的纸角在他掌心折出细痕,“妇学规制”四字像根细针,扎得林昭然喉间发紧。
她望着他耳后新添的青肿——是昨夜替她挡下泼来的墨汁时撞在桌角留下的,突然就想起三日前程知微蹲在灶前熬药的模样,药罐腾起的白雾里,他对着火折子吹了七次才点着,说:“赵元度最近往吏部跑得勤,我总觉得他袖子里藏着把快刀。”
“是赵大人的手书。”程知微将残纸抚平,松烟味混着他袖中惯有的皂角香飘过来,“他想借‘林氏病危’的由头,在礼部速议‘妇学规制’。说是‘规制’,实则要把民间女学圈进祠堂后巷,再不许开在村口晒谷场。”他的指尖划过“速议”二字,墨迹未干处蹭上些薄茧,“我在城南茶肆听见个跑腿书办吹嘘,说赵大人昨夜发了十封八百里加急,都是催各州回禀‘妇学乱象’……后来有人漏了一句‘需趁潮头未起时筑坝’。”
林昭然扶着藤椅扶手坐直,脚踝的抽痛突然变得很轻。
她望着程知微案头堆着的礼部文书——最上面那封的火漆印还沾着金粉,是今早刚到的急件。
“你打算怎么做?”
“把水搅浑。”程知微从袖中摸出张泛黄的纸,展开时发出脆响,“我伪造了道‘钦命行程表’,说您病愈后将赴岭南讲《大学》终章。又让孙奉在民间放风,说您启程那日要在船头开坛,给两岸百姓讲‘明明德于天下’。”他的眼睛在烛火下亮得惊人,像浸了松脂的琥珀,“赵元度要速议,我偏把审议日定在您启程当天。到时候百姓挤在河道两岸,礼部的老爷们隔着窗户看灯笼海,还敢说‘民意已衰’?”
林昭然忽然笑了,笑出眼角的泪。
她想起三年前在国子监,程知微替她抄《论语》抄到手指起泡,说“字要写得方方正正,才镇得住那些方方正正的脑子”。
此刻他案头的砚台里还搁着半枚断墨,墨香混着窗外飘进来的雨气,倒像极了当年破庙里的味道。
“好。”她伸手按住程知微手背,他的手比昨日更凉,“把‘岭南讲经’的日子写得具体些,就说……十月初九辰时,在端州码头开讲。”
次日午后,竹帘被风掀起一角,带进片银杏叶,叶脉上还沾着露水,凉意渗进衣领。
林昭然正看学生们用手指在窗纸呵气写字——窗上的雾气被戳出歪歪扭扭的“仁”“义”,像一群摇摇晃晃学步的孩子。
呵气声噗噗作响,指尖触纸时留下微湿的印痕,转瞬又被冷风吹散。
门环轻响,裴怀礼的青衫先探了进来。
他腰间的太常寺玉佩没系稳,撞在门框上叮当作响。
发间沾着湿泥,靴底还粘着半片青苔——想来是从后山绕过来的。
林昭然回头,见他袖口微焦,似曾涉火:“裴大人都托我捎话,说想来看您,只是京中盯得紧。”
“雾可散,形已存。”她用指节敲了敲窗上的“义”字,雾气正缓缓褪去,但那道凹痕已渗进纸纹里,“就像这些孩子,今天在雾里写过字,明天就算没有纸,也会在沙里、在瓦当上接着写。”
裴怀礼走到窗前,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凹痕。
窗纸凉意透过指腹传来,像触到了某种正在生长的东西。
他忽然转身,袖中掉出块砚台大小的石头,“我昨日在后山转了转,见那块石壁不错。”他蹲下身,用袖口擦去石面的水痕,“刻了句‘此地无人讲学,但人人皆师’。”
林昭然望着那块石头,石面上的字还带着凿子的毛刺,“不立碑,刻在石壁上?”
“碑会倒,石壁不会。”裴怀礼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抖开是把小凿子,“等我回了京,让家里的石匠送套工具来。往后每个经过的人,都能在石壁上添个字。”他忽然笑了,笑得眼角的细纹都堆起来,“昨日有个挑水的老丈问我刻的是啥,我念给他听。他说‘好,等我孙子会写字了,让他来刻个“孝”字’。”
林昭然望着他鬓角的白发,想起他在朝上骂“礼制是死的,人心是活的”时,被御史台参了三本。
此刻他眼里的光,倒比当年在延英殿时更亮。
“裴大人。”她轻声说,“你刻的不是字,是种子。”
三日后,晨雾漫进书院时,林昭然正站在阶前系行装。
柳明漪替她理着青衫下摆,突然拽了拽她袖子:“看墙头。”
林昭然抬头,见爬满青藤的院墙上,叶隙间隐约有“问”形——原是学子们用细针在叶脉上刺出的痕迹,待藤蔓生长,叶片舒展,便成了浅绿的“问”字。
风过处,千万片叶子沙沙作响,像在替那些不敢开口的人问:“为何不可?”
“先生!”
童声从河岸传来。
林昭然转身,见百余个孩童挤在青石板上,每人捧着盏素绢灯笼。
灯笼的光透过雾霭,像浮着层毛边的月亮。
最前头的小丫头踮着脚,把灯笼举得老高:“先生看!”
林昭然走近些,见灯笼里的灯心裹着灰墨药丸。
风掠过河岸时,火苗“噌”地蹿高,药丸遇热崩解,素绢上赫然显出“明明德”三字——墨色深浅不一,有的浓得像要滴下来,有的淡得像被水洗过,倒像千万双手合力写成的。
“这是……孙伯教我们的。”小丫头的手指冻得通红,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他说灯火烧的是药丸,字显的是人心。”
林昭然摸出袖中那柄止水短刃。
这是阿娘临终前塞给她的,刃身已被岁月磨得发亮。
她将短刃插入岸边湿土,刃面映出千万盏灯火,像把银河别在了大地上。
“开船——”
艄公的号子惊起一群白鹭。
林昭然扶着船舷回头,见孩童们仍站在雾里,举着灯笼齐声诵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童声裹着晨雾涌进船舱,震得她脚踝旧伤隐隐作痛,仿佛回到第一次站在村口讲学时,台下那阵沉默后的第一声回应。
她闭目倚着船板,童声未歇,心口起伏间竟听得分明——远处似有石匠凿壁的“叮叮”,那是裴怀礼昨夜许下的诺言;近处学子磨墨的“沙沙”,如同当年国子监廊下抄经的深夜;还有那几乎不可闻的“嗤嗤”声,是某个绣娘正把“仁”字一针针绣进襁褓包布。
这些声音原以为散落天涯,如今却被河雾裹着,一股脑儿涌进船舱。
她睁开眼,望着刀尖映出的万点灯火,低声道:“我不能停……也不敢停。”
舟行渐缓时,雾色忽然淡了些。
林昭然睁眼,见远处山影如碑,静立在水天尽头。
船工擦着汗嘀咕:“这雾散得怪,怕不是要入窄水道了?”
她望着渐窄的河面,水流声忽然变得急促。
船身轻晃间,她摸出怀里的刻版,指尖触到昨日新刻的“可”字——那道曾动摇的刻痕,已被后来的深刀稳稳钉进了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