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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我停了,路就断了(1 / 2)

船过乌篷桥时,雨丝正顺着竹帘往舱里钻。

林昭然蜷在铺着旧棉絮的矮榻上,左手压着发疼的脚踝——自入江南,这双走烂过三双麻鞋的脚便开始抽着筋疼,像有无数细针顺着胫骨往骨头里钻。

她偏头看向舱外,青石板铺就的河道泛着冷光,两岸白墙被雨浸得发灰,倒像谁把未干的墨汁泼在了宣纸上。

雨水沿着屋檐滴落,在水面上敲出密密麻麻的小坑,溅起的水雾裹着泥土与朽木的气息扑进窗来。

“阿昭,喝口姜茶。”柳明漪掀帘进来,发梢滴着水,手里的粗陶碗腾着热气,蒸腾的白烟在潮湿空气中凝成一条细线,缠绕着她的眉眼。

她鬓边那朵野菊早没了,换了支竹簪,簪头还粘着半片枯叶,随动作轻轻颤动。

“孙伯说前头泊船处有座老书院,院子里长着棵五十年的香樟,雨落下来能挡个七分。”

林昭然接碗时,指尖触到柳明漪掌心的茧——这双手前日还在绣坊飞针走线,如今却能在马背上背三匣刻版跑三十里。

那茧粗糙而温热,像磨旧的牛皮,又像晒干的树皮,烙在她冰凉的指节上。

她抿了口姜茶,辛辣顺着喉咙烧进胃里,倒比药汤管用些:“停舟吧。”她望着舱角那方裹着蓝布的木匣,“我得看看《童蒙问津录》的刻版。”

是夜,雨势渐大。

豆油灯昏黄的光晕在舱壁摇曳,映出她伏案的身影。

林昭然将刻版从木匣中取出,枣木纹理已被岁月摩挲得发亮,边角还留着去年在桐城被学童抢着摸时蹭出的划痕。

指尖抚过第三页“有教”二字,忽觉刻痕松动——轻轻一挑,竟挑出半粒米大的粉末,在灯芯下泛着幽蓝微光,如同夏夜萤火。

“火显粉。”她低笑一声,想起柳明漪昨日替她收行李时,袖中飘出的硫磺味。

这女子表面粗粝,心思倒比绣绷上的并蒂莲还细——火显粉遇潮会析出极淡的墨痕,待晴日又隐去,正是怕刻版在阴湿里生霉,又不愿显山露水。

灯花“噼啪”爆了个星子,火星溅落在纸角,焦黑一点。

她摸出随身携带的刻刀,刀锋在版背轻轻划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

程知微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你写的字,比你说的话更久。”那时他们在长安城外的破庙里刻第一版《问津录》,他的手被冻得通红,刻刀总打滑,“墨会褪,口会哑,但字刻在木头上,风刮不跑,火烧不尽。”

此刻刀锋入木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刻得很慢,每一笔都深嵌进木纹:“若我倒下,念此三句——童蒙无类,学不分阶,心向明时。”最后“时”字收尾时,腕间忽然一酸,刻刀在版上拖出道细痕。

她盯着那道痕看了片刻,又补了个“可”字在旁边,像是要把那丝动摇也钉进木头里。

刀尖落下时,掌心微微发麻,仿佛那字不是刻出来的,而是从血肉里挤出来的。

次日清晨,柳明漪抱着木匣站在船头,雨幕里只看得见她紧抿的嘴角:“要我等你么?”

林昭然倚着舱门,看雨水顺着她发顶的竹簪往下淌,滴在肩头,洇开一圈圈深色痕迹。

“不必。”她摸出块半旧的玉牌,是从前在国子监当值时得的,“拿这个去书驿,找陈老丈。就说……就说这版子要传给第一个愿用泥陶刻字的村学先生。”

柳明漪接过玉牌,指腹蹭过牌上“太学”二字,突然抬头:“你昨夜刻了什么?”

“替自己写了句遗言。”林昭然笑了笑,转身时脚踝又一阵抽痛,扶着舱壁才站稳,“但总要好过死无对证。”

雨雾缠绵不散,舟楫缓行于曲港之间。

七日光阴,就这样被水汽泡得发胀,直到一封素笺穿越烟波,落在京中值房案头。

沈砚之在值房接到密报。

素白的信笺上只四个字:“林氏病重”,墨迹未干,还带着江南的潮气。

他捏着信笺的指尖泛白,望着窗外飘雪的廊下,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文德殿初见林昭然——那时她扮作书生,青衫上还沾着墨点,站在阶下说“有教无类”,声音轻得像片叶子,却把满殿的象牙笏板震得嗡嗡响。

“大人?”幕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否要……”

“备马。”沈砚之打断他,转身时广袖扫落案上的茶盏,青瓷碎片溅了满地,“不,”他顿了顿,从袖中摸出枚玄色虎符,“派张全去。密令:若她病不能行,准其暂居书院养疾,供给如馆阁待诏例。”

幕僚愣在原地:“这……不合规制。”

“规制是死的。”沈砚之弯腰拾起半片茶盏,边缘锋利割破指腹,血珠落在碎瓷上像朵小红梅,“她若死在路上,那些刻在陶片上、沙里、泥里的字,便要钉进朝廷的脸面里。我给她条活路,是给这天下……存一线体面。”

消息传到孙奉耳中时,他正在扬州书驿整理新到的刻版。

烛火映着他眉骨的刀疤,那是去年在汴州替林昭然挡刀时留的。

他曾随边军平过三州民变,最恨权贵拿规矩压人命。

他把密令往桌上一摔,倒把整理书简的小书童吓了一跳。

“好个沈首辅,想把阿昭圈在书院当金丝雀?”他提笔在信笺上疾书,墨迹浸透三层纸,“去,把这话编成歌谣传出去:‘阿昭病卧江南岸,天子遣使问平安。不是圣心怜学子,只怕遗言刻千山。’再告诉百姓……点灯吧,点在书院外,点在河道边,点得越亮越好。”

三日后,林昭然倚在书院后窗的藤椅上,望着河面上浮动的灯火。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缝里漏出来,把千万盏灯的影子投在水里,像撒了满河的星子。

水面微漾,光影碎成一片片银鳞,随着水波轻轻拍岸。

院外传来守夜老妇的低语:“我家小孙女儿说,灯亮着,先生的阳寿就续着。”

“阿昭。”程知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捧着叠文书,袖口沾着墨汁,走近时带起一阵皂角与松烟混杂的气息。

“赵大人派人送来急信,说……说近日礼部要议新规。”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昭然膝头的刻版上,“不过我总觉得,赵元度最近往吏部跑得太勤。”

林昭然望着河面上的灯火,指尖轻轻抚过刻版上的字迹,木纹凹凸,像一道道未愈的伤疤。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像敲在她的骨头上。

她忽然想起阿娘临终前塞给她的半匹嫁布,想起那些在沙里、泥里、袜底上写字的手。

“去把笔墨拿来。”她对程知微说,“我要给赵大人回封信。”

程知微转身欲走,林昭然忽觉松烟味浓烈异常——那是赵元度惯用的墨。

她伸手轻按其腕:“你袖中有东西烧焦了?”

程知微怔住,缓缓抽出半张熏黑的残纸:“这是昨夜从火盆里抢出来的……原是要烧毁的草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