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沉闷而决绝,像是一道命令,不仅对那只檀木匣子,也对自己。
林昭然静立片刻,屋内的烛火被夜风吹得摇曳不定,将她的影子在墙壁上拉长,复又缩短,如同一个犹豫不决的灵魂——光影在砖缝间游移,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仿佛时间也在屏息。
她指尖触到窗棂,凉意顺着指腹爬升,像是旧日记忆悄然苏醒。
但她的眼神,却已沉淀下所有的波澜,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转身,对一直垂首侍立的柳明漪道:“传信,子时,老地方。”
柳明漪没有问为何如此紧急,只是躬身应诺,身影迅速没入夜色之中。
衣袂拂过门槛时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案头一页未收的纸笺,沙沙作响。
子时,京郊一处废弃的陶窑。
这里曾是她们最初的据点,如今虽已少用,却象征着一切的开端。
窑洞内,十数道身影借着微弱的油灯光亮汇聚,他们是来自各州郡的联络人,是这张巨大网络上的关键节点。
灯芯不时爆开细小的火星,溅落在泥地上,留下焦黑的小点;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湿土与松脂燃烧的气息,混杂着众人粗重的呼吸。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风尘与疑虑,深夜急召,必有大事。
林昭然站在窑火的余烬前,身影被昏暗的光线勾勒得有些模糊。
脚边灰烬尚温,她蹲下身,指尖轻触,感受到一丝残存的暖意,如同那些尚未熄灭的理想。
她没有多余的寒暄,开门见山:“我今日召集各位,只为一道命令——停显令。”
“停显?”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低语如风掠过枯草。
一名来自江南的联-络人忍不住出声:“先生,江南的妇学正值兴盛,灰墨陶片供不应求,此时停下,岂非前功尽弃?”他的声音里带着南方特有的湿润颤音,像雨滴敲打瓦檐。
“是啊先生,”另一人附和,“北地铁矿的药水刚刚有了突破,能让字迹在铁器上留存更久,正可用于……”
“火太亮,易招风。”林昭然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议论,如同冷石坠入深井。
她目光扫过每一张焦急而困惑的脸,眼底映着跳动的灯火,“朝廷的眼睛已经盯了上来。现在,我们要学会在黑里走。”
她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卷旧图,缓缓展开。
那是一张泛黄的桑皮纸,边缘已被岁月啃噬得毛糙,触手微脆,仿佛稍一用力便会碎裂。
上面是四个略显青涩却风骨已成的字——**有教无类**。
墨色因时光侵蚀而黯淡,但起笔处那一抹顿挫之力仍能穿透百年光阴,在昏光下隐隐发亮。
“这是我初入国子监时所写。”她轻声道,嗓音低缓,似在抚摩一段旧梦,“那时我以为,要让天下人识字,便要将字写满每一个角落。但现在我明白,有些字,不是写出来的,是活出来的。”她将图卷重新卷起,动作珍重,仿佛收拢的不只是纸,而是某种信仰的遗骸。
“三年。三年之内,禁止一切灰墨、药水、陶片等显字手段。所有学堂转入地下,改以口传心授、绣谱暗码、沙盘夜习为主。将字刻进脑子里,绣在衣带上,藏进歌谣里。让它成为我们骨血的一部分,谁也夺不走,谁也查不出。”
众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窑洞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响,和远处风穿过窑口的呜咽。
有人低头摩挲袖中的竹简,有人轻轻哼起一段孩童蒙学的调子,那声音极轻,却像种子落入冻土。
他们看着眼前这位比他们中大多数人都要年轻的女子,终于明白了这道命令背后的决绝与远见。
这不是退缩,而是潜伏。
待最后一人消失在夜雾中,林昭然并未立刻离去。
她独自伫立窑洞深处,指尖轻抚冰冷的墙壁,那里曾刻满孩子们最初学会的字。
风穿隙而入,吹熄了残灯。
她在黑暗中闭眼片刻,仿佛听见无数稚嫩的声音在耳边低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直到东方微亮,她才踏上归程。
马蹄踏过枯叶,每一步都像踩在过去的灰烬上。
——从此以后,光要藏进影子里活。
接下来的数日,京城表面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波涛汹涌。
柳明漪每日都会向林昭然密报沈砚之的动向。
当听到沈砚之并未因显字证据的中断而收手,反而开始调阅她历年所有文书档案时,林昭然只是平静地将手中的茶杯放下。
瓷杯与托盘相碰,发出清越的一声“叮”,随即消散于寂静。
“他在找一根绳子,一根能将我与‘异端’二字捆绑在一起的绳子。”她低语,语气如常,可掌心却微微沁出汗意,指尖残留着茶盏的余温。
柳明漪面露忧色:“程先生与孙主事已经察觉,并已各自设法应对。只是……”
林昭然知道她的“只是”是什么。
程知微的“文痕置换”是在为她塑造一个“典型寒士”的过去,而孙奉伪造的《女诫》批注,则是在塑造一个言行不一、自相矛盾的形象。
两人的方法截然相反,却都指向同一个目的:搅浑池水,让沈砚之找不到那个真正的、思想一以贯之的林昭然。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不惜扭曲她的过往,甚至玷污她的名声。
“由他们去吧,”林昭然淡淡道,“我早已不是那个只活在书卷里的林昭然了。他们要一个面具,便给他们一个面具。”
真正让她感到意外的,是裴怀礼的举动。
当柳明漪带回朝会的消息时,她正临摹一幅旧山水。
窗外细雨轻敲竹叶,室内墨香氤氲。
听闻裴怀礼竟奏请设立“乡学考成制”,将“童蒙识字率”与地方官政绩挂钩,她握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墨落在画上,晕染开来,如同一片无法抹去的阴影。
赵元度的震怒在预料之中,但沈砚之的沉默,却如同一记重锤,敲在林昭然心上。
“他竟没有反对?”
“非但没有反对,”柳明漪的声音里也透着一丝不解,“退朝后,他还单独召见了裴侍郎。具体谈了什么无人知晓,但裴侍郎府上传出话来,沈大人只说了一句:‘此议,我不会阻。’”
林昭然凝视着画上的墨点,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或许他看到了更大的威胁——北境流民日增,若百姓不识文书,政令难行;又或许……他在等一个更确凿的罪名,让这项看似开明的制度最终成为“异端蔓延”的铁证。
她不明白沈砚之,正如她不明白这世上许多事一样。
但这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