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裴怀礼为她们打开了一道意想不到的窄门。
数日后,林昭然换上一身布衣,微服出京,来到城外一处偏远的山村。
村里的学堂设在一座破败的土地庙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塾师正带着十几个孩童,用炭条在磨平的石板上写字。
天下着微雨,雨水顺着庙檐滴落,溅在石板上,刚写下的字迹便模糊了,慢慢被冲刷干净。
空气中浮动着泥土与湿木的气息,孩子们赤脚踩在泥地上,脚踝沾着草屑,却个个神情专注。
她看到一个梳着总角的小女孩,格外认真,每写一笔,口中便念念有词,声音细若蚊蚋,却字字清晰。
林昭然悄悄走到她身后,蹲下身子,手掌撑在湿冷的地面上,轻声问:“雨把字冲掉了,还记得吗?”
女童回过头,一双眼睛黑亮得像山间的清泉,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
她用力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记在心里。老师说,水洗得掉字,洗不掉脑子。”
林昭然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软又暖。
她微笑着,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递给老塾师。
里面是几锭最普通的松烟墨,对于这个穷困的学堂而言,已是珍贵的礼物。
墨块入手沉重,散发着淡淡的松脂清香。
临行时,她又悄悄塞给那个女童一个更小的纸包,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这里面藏着一点好东西。只有在最黑暗的夜里,对着南面的星宿点燃,才能听见它说的话。切记,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试。”
女孩似懂非懂地攥紧了纸包,掌心传来细微的颗粒感,像是握住了一颗星辰。
林昭然没有再解释,转身走入迷蒙的雨中。
那纸包里,是她亲手调制的极细火显粉,封装于一段空心木簪之中,外覆蜡封,形如寻常发饰。
遇火便会呈现出预设的字迹。
那是一颗火种,也许永远不会被点燃,但只要它在,希望就在。
归京已是深夜。
马车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车帘外灯火稀疏。
林昭然靠在角落,手中仍握着那块小女孩用来写字的石板碎片,粗糙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真实的痛感。
雨声渐歇,心却未宁。
她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也是在这条路上,她亲手焚毁了第一份妇学讲义。
火光照亮的,正是前方那座坍塌的观音庙。
“停一下。”她轻声道。
车夫勒缰,四周寂静如渊。
月光洒在断壁之上,照出墙上一道稚嫩的刻痕:“我想上学。”
她怔住。这不是她记忆中的字迹。是新的,是别人续上的梦。
庙内,隐约传来一阵极低的、压抑的诵读声。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这声音太熟悉了。是程知微。
林昭然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移到门边,透过门缝向里望去。
只见程知微一身小吏常服,孤身一人站在倒塌的神像前,对着一尊缺了头的泥塑菩萨,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神明忏悔。
他说话时喉结微动,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克制。
他并不知道外面有人,诵读声停下后,一声长叹在空旷的庙宇里回响,激起尘埃簌簌落下。
“你藏起了火,我们便尽力去做那追光的人……可你有没有想过,若你倒下了,这火,是不是就真的灭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恐惧,“我今日,又为你改了一份文书。我告诉自己,这是权宜之计,是为存续火种。可夜深人静时,我总会想,那个写下‘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林昭然,会不会怨我,将她的风骨,磨成了迎合世俗的圆滑?”
林昭然倚着冰冷的门框,一动不动。
夜风穿过庙顶的破洞,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吹动她额前碎发,拂过耳际,带来一阵刺骨的凉。
她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程知微。
那个在她面前永远从容不迫、计谋百出的盟友,原来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十字。
你藏了火,我们成了光……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忽然明白了他们所有人——程知微的小心翼翼,孙奉的弄险偏锋,裴怀礼的孤注一掷。
他们不是在执行她的命令,而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与信念,为她点燃的这簇微火续薪。
而她,却只想着如何将火藏得更深,更暗。
月光穿过破瓦,恰好照在她微抬的左手袖口上。
那里,一道陈年旧伤早已结痂,但在清辉下,痂痕深处,却隐隐透出一条细微的红痕,像是刚刚萌芽的笔锋,又像一个初生的字。
风过无言,唯有地上的灰烬被吹起,在空中打着旋,久久不肯落下。
林昭然在荒庙外站了整整一夜。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才转身,迎着第一缕晨光,向自己的府邸走去。
她的脚步不再有丝毫的迟疑,眼神中那片深海般的平静之下,已然卷起了滔天巨浪。
回到书房,她甚至没有坐下,只是站在窗前,看着天光一寸寸亮起,将满城染上金色。
晨风拂面,带着露水的清冽,也带来了新一天的重量。
她沉默着,仿佛在与一个无形的敌人对峙。
许久,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明漪。”
柳明漪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门口。
“备笔墨。”林昭然的目光投向窗外那轮喷薄而出的朝阳,一字一顿地说道,“重拟一道密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