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望着炭盆里打旋的陶灰,忽觉后颈一凉——是柳明漪的手,带着绣绷上常有的线香,按在她绷紧的肩骨上。
那指尖微凉,却像裹着温水浸过的绢帕,轻轻熨帖着她的疲惫。
“阿昭姐,你掌心都攥出汗了。”绣娘的声音也如这手一般柔软,“要骂便骂,我早该想到沈相不会轻易放过那些瓦当。”
“骂什么?”林昭然反手握住那只沾着蓝靛的手,指腹蹭过她虎口的老茧,触感粗糙而真实,像是捏住了某种倔强的凭证。
“你连夜去窑场调釉料,我在讲舍改课稿,谁能料到沈砚之会亲自去太庙?”她松开手,从袖中摸出半块碎陶——是方才炭盆里抢出来的,边缘还沾着焦黑,指尖划过,有细微的刺痛,仿佛烧灼尚未散尽。
“他没毁瓦当,说明在忌惮。”
忌惮什么?
忌惮这些字不是写在纸上,是长在土里。
院外马蹄声渐近,踏碎晨露,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节奏。
柳明漪刚要掀帘子,林昭然却按住她手腕,目光扫过墙角那摞未寄出的信笺——都是各州窑户的联络暗号,纸页泛黄,墨迹沉郁,像埋在地下的根须。
“去取我那方青田印。”她转身时裙角扫过菊丛,带落几点晨露,凉意顺着脚踝爬上来,衣袂间浮动着秋日清寒的气息。
“给润州、越州、齐州的窑户传信,就说新烧的瓦当要刻‘祈福’二字。”
“祈福?”柳明漪捧着印盒回来,铜扣硌得指尖发红,微微刺痒,“可我们要藏的是《孟子》里‘民为贵’那几句。”
“正是要‘祈福’。”林昭然蘸了印泥,在信笺角落盖下朵半开的莲——这是她与窑户约定的暗记,朱砂湿润,香气微辛,像血滴入土。
“沈砚之能查禁‘私学讲稿’,总不能查禁百姓求神拜佛的瓦当吧?”
她顿了顿,指尖轻抚信纸:“釉料用松烟墨混了青矾,遇雨显字,日晒就消。字不必全显,半隐着最好——像春草刚破土,你说他是拔还是不拔?”
竹管刚塞进柳明漪怀里,后园小门就被拍得咚咚响,木框震颤,檐下风铃轻晃。
程知微的声音混着风钻进来:“昭然!工部的人在查显字瓦当的釉料配方!”
林昭然迎出去时,正撞进程知微急刹的脚步。
他腰间的铜鱼符撞在门框上,发出清响,余音嗡鸣,震得她耳膜微颤。
他眉峰还凝着薄汗,呼吸略促,袍角沾着官衙廊下的尘灰。
“我今早去工部查旧档,看见沈相的亲卫守着库房。匠作监的老周说,相爷让他们把瓦当泡在水里、晒在日头下,非要找出显字的门道。”
“他急了。”林昭然指尖敲着石桌,石面冰凉,还留着昨夜的露水,湿意渗入指腹,“他以为我们用了什么奇技淫巧,却不知不过是老祖宗传下的土法子。”她忽然抬头,眼里浮起笑意,像烛火映雪,“程兄,你记不记得《工部旧档》里有卷《釉料篇》?”
程知微瞳孔微缩——他当然记得,半月前整理旧档时,林昭然特意指给他看那页:“前朝用夜光砂制照壁砖,遇月光显‘太平’二字,后来因耗料太巨废止。”
“你去把那卷旧档抄一份,附张纸条说‘此技久佚,或可复之’。”林昭然将石桌上的菊瓣拢成小堆,指尖捻起一片,花瓣脆而干,簌簌落下细末,“沈砚之若真信了,必然要匠人试制夜光砂,到时候他的精力都耗在挖朱砂、炼石英上,哪还有空查我们的松烟墨?”
程知微抚掌笑了:“好个引君入瓮!我这就回衙誊抄,顺便往旧档里多夹两张‘偶然’散页——就说当年制照壁砖,还试过用苔藓汁调釉。”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昭然,你这招叫‘借他的刀,砍他的柴’。”
待程知微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口,孙奉的铜哨声又从墙外传来。
三短一长,是紧急联络的暗号。
这次不是密报,是他本人翻墙进来,青衫下摆沾着宫墙的红漆,指尖还带着攀爬时刮出的细小血痕。
“阿昭,我把新烧的瓦当混进了皇宫东六宫的修缮物料。”他从怀里摸出块半指大的陶片,递过来时,掌心有汗湿的暖意,“没走我手,是通过张老匠人的娘子——去年你教她在裙角绣《千字文》的那位。她把瓦当说成‘祈福信物’,采买的小内侍信了。说是修补飞檐翘角的边角料,监管松些。”
林昭然接过陶片,指尖触到背面浅浅的凹痕——是她教绣娘时用竹片划的“问”字,边缘已有些磨平,却仍能辨认。
“你怎知那内侍会信?”
“张娘子说,那小内侍的妹妹在染坊当学徒,上个月偷偷托人带话,说想学识字。”孙奉挠了挠后颈,声音低了些,“他接过瓦当时,拇指在‘福’字上磨了又磨,我就知道成了。”
三日后的黄昏,林昭然在讲舍抄《学记》,笔尖划过纸面,沙沙如雨落檐。
孙奉的密报随着晚风飘进来,纸轻如叶,却压得她心头一沉。
信上只有八个字:“夜巡见字,圣心微动。”她对着夕阳展开纸笺,金红色的光漫过“何忍一人不识丁”几个隐字——那是她亲手挑的句子,从《孟子》里化出来的,字迹在逆光中微微浮现,像从泥土中探出的嫩芽。
“阿昭姐!”柳明漪举着刚收到的窑户回信冲进来,银簪歪斜,发丝微乱,“润州的周娘子说,她们把‘民为贵’刻在瓦当内侧,越州的李师傅用了茶末釉,遇雨会显‘有教无类’……”她忽然顿住,望着林昭然案头摊开的《学记》,声音轻了下来,“你说这些瓦当,会不会像种子?”
“会的。”林昭然将信笺收进檀木匣,匣底还压着去年冬天润州绣娘的信,纸页泛黄,墨迹温润,“等它们碎在檐下,混进泥土里,孩子们会捡起来拼字玩——就像……”
她的话被院外的喧哗打断。
几个孩童的笑声穿透竹篱,清亮如铃。
其中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喊着:“我拼出‘学’字啦!”另一个接道:“我这半块是‘习’,合起来是‘学习’!”最矮的那个举起一片,兴奋得直蹦:“阿爹说这是祈福瓦,碎了也能当字玩!”
林昭然推开窗,正看见墙根下三个小泥猴蹲在地上,手里捧着带釉的陶片。
阳光洒在他们鼻尖的泥点上,釉色微闪,像雨后初晴的虹影。
她望着孩子们沾着泥的小手,忽然想起程知微今早说的话——裴怀礼明日奉旨巡查州学,第一站是江南道。
她不知道,此刻千里之外的官道上,一辆青帷马车正碾过残阳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