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的靴底碾过青石板时,西北的沙粒簌簌落在砖缝里,像被风捎来的遗言。
她没回位于朱雀街的补遗讲舍,反而绕到城南破庙——那是柳明漪用来藏密报的暗桩。
门轴吱呀一声裂开夜色,木屑簌簌落下,仿佛这庙宇也记得她的脚步。
她摸黑点燃油灯,灯芯噼啪炸开个灯花,火光跃动如心跳,映得墙上“学”字涂鸦忽明忽暗——那是去年冬夜,她蹲在冻土上,握着乞儿皲裂的手,一笔一划教出来的。
炭灰混着冷风钻进袖口,孩子们呵出的白气在月光下凝成细雾,那晚她说:“识字不是恩赐,是你们本就该有的。”
“明漪,”她对着梁上竹筐扬声,声音低却稳,“把近三月的‘显字’底本都取下来。”
梁上簌簌响动,柳明漪像只灵巧的猫攀下,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裹,衣角蹭过横梁,带落几片陈年灰尘,在斜射的月光里浮游如星尘。
月光从漏瓦照进来,照见她绣着并蒂莲的袖口沾着草屑与泥点——想来是刚从城外农舍赶回来,鞋底还粘着湿润的田泥,踩在供桌边沿留下半个模糊印子。
“昭然姐,”她把布包摊开,二十余张毛边纸铺了半张供桌,纸页边缘卷曲,带着茶渍、雨水斑痕和灶灰的焦味,“河北赵州的井壁渗水,我问过挖井的老匠头,说是岩层裂隙走水时带起底下的白垩土;江南吴镇的祠堂香灰显字更绝,是用米汤在墙上画了暗纹,等香灰落上去自然显形。”她指尖划过一张染着茶渍的纸,触感粗糙,“最妙的是岭南那幅‘童蒙可启’,用的是木棉絮蘸了蜂蜜,等蚂蚁爬满就成了字——我查过,那村的孩子去年跟补遗讲的先生学过认蚁穴。”
林昭然的指尖掠过“天罚淫祀”那条记录,纸面微糙,墨迹略泛潮气,眉心渐渐松开。
她早该想到,民间自发的智慧比他们教的更鲜活:有的借露水凝霜,有的用盐粒吸潮,甚至有个盲眼老妇,让孙儿用草茎在泥墙上按出凹痕,雨过天晴便显了“女亦可读”。
这些手法虽杂,却都绕着“自然”二字转——正合她“风本无形”的筹谋。
“烧了。”她将所有纸页拢成一叠,丢进铜盆。
火焰舔着边角,发出细微的嘶鸣,“天罚”二字先蜷成黑蝶,接着是“民可学”“礼在野”,最后连“阿姐教我写名字”的稚嫩笔迹也化作灰烬。
热浪扑上面颊,带着纸焦与松烟的苦香,火星子蹦跳着窜上房梁,像一群不肯安息的灵魂。
柳明漪蹲在旁边,看着火星子窜上房梁,轻声道:“昭然姐,沈相那关……”
“他要的是‘人谋’的证据。”林昭然望着跳动的火光,喉间泛起苦意,舌尖抵住上颚,仿佛尝到了旧年《野言录》被夺那日的血腥气。
三日前碑林对峙时,沈砚之攥着《野言录》的指节发白,她便知这柄双刃剑终于要割到持剑人手里了——民间的“天示”若太齐整,便是结党;太零散,倒像真有天意。
“幸而风会自己找路。”
她转身推开庙门,任夜风吹散最后一缕青烟。
就在这一刻,百里之外,程知微正研磨松烟,调入草木灰与漆油,仿制各地土产墨色;孙奉已将一轴画卷裹进锦盒,题签写着《祥异图志》;而柳明漪怀中的蓝布包,正静静躺在驶向江南的乌篷船底。
风未成形,却已启程。
三日后卯时,程知微抱着一摞青竹封套的卷宗跨进相府角门。
他特意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襕衫,袖角还沾着墨渍——这是他模仿“寒士治学”的惯常装扮。
布料摩擦手臂,带着旧纸与桐油混合的气味。
门房接过名帖时,他瞥见影壁后闪过玄色衣角,心跳漏了半拍——果然是沈砚之。
“程典簿。”沈砚之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像冰棱敲在青石板上,清冷而锋利,“《野言录》的原稿可带来了?”
程知微弯腰将卷宗奉到案上,封套上“祥异考”三字墨迹未干,指尖残留墨汁的黏腻。
“回相爷,”他垂着的眼睫在眼下投出阴影,“卑职见民间呈报的‘天示’多涉地理物候,便斗胆按地域分了卷:陕北石碱遇雨显痕,闽地苔藓向阳成篆……”他翻开第一卷,露出夹在页间的石片,指尖触到那微凉的岩面,“这是赵州井壁的岩样,含白垩土三成,遇水即泛白。”
沈砚之的指尖划过“女子何故不可问”那条记录,停在注释上:“显于太庙晨露,升温至辰时三刻。”他忽然抬眼,目光像淬过毒的针,刺入程知微低垂的视线,“你倒会用天时。”
程知微后背沁出冷汗,湿透中衣,紧贴脊梁,面上却堆起憨笑:“相爷明鉴,卑职哪敢编排?不过是把百姓说的、匠作讲的记下来罢了。”他瞥见沈砚之案头摆着半卷《礼记》,书脊处压着枚羊脂玉镇纸,温润生光,忽然想起林昭然说过的话——“沈相要的不是真相,是秩序。”
同一时刻,宫城永巷里,孙奉正把一卷《祥异图志》塞进老太监的锦盒。
他特意选了件青灰宦官服,袖口磨得发亮,活像个当差二十年的老黄门。
布料摩擦掌心,粗粝如旧陶。
“张公公,”他压低声音,气息拂动对方耳畔,“这是前儿在御花园见着的奇景——太庙那碑,晨光一照就显出字来,小的想着,皇上最敬天……”
老太监眯眼翻看图卷,见那幅“圣心所感,天语自彰”画得极妙:晨雾里碑身泛着金光,“女子可学”四字若隐若现,连碑下跪着的小宫女都画得活灵活现。
他知道那字迹淡得几乎看不见,但只要皇上愿意信,它就是天语。
“好,”他合上画卷,手指摩挲画轴,“明儿早朝我便呈给皇上。”
孙奉望着老太监的背影消失在朱门后,摸了摸怀里的铜哨——这是书驿联络的暗号。
若沈砚之真要查,他还有后手:城外破庙里藏着百份不同笔迹的“天示”抄本,连墨色都按地域调了松烟、油烟、漆烟。
风既无形,又怎会留下同一个掌印?
暮色漫进太常寺时,裴怀礼正对着案头的《正本疏》发怔。
这是他十年前上的折子,主张“正礼制以安民心”,如今墨迹已褪成淡灰,纸页边缘泛黄卷曲,像一段被遗忘的誓言。
窗外传来小吏的低语:“相爷今儿翻了三时辰《野言录》,连岩样都收走了……”
他捏着疏稿的指节忽然发紧,指甲掐进纸背。
当年批“大善”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