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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灰笔种碑不说话(2 / 2)

林昭然拈起案头那方灰墨笔,笔杆上的松脂在晨光里泛着暖黄,触手微凉却蕴着生机。

她想起三日前裴怀礼信中“欲破其锋,先承其势”的字迹,此时才真正品出其中滋味——赵元度要立碑锁女子于闺阁,裴怀礼偏要在碑侧开扇窗,用“孝”字做支点,撬出一线透气的缝。

“可这终究是权宜。”她将笔搁回砚台,砚底压着的《内廷起居注》边角卷了毛,指尖摩挲其上,仿佛能触到历史的褶皱,“赵元度的禁令若成,《孝女碑》不过是块刻着‘孝’字的遮羞布。”

程知微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是城南老饼铺的桂花糕,递到她面前时还带着体温,油纸微润,糕体松软:“昨夜柳娘子来报,京郊废尼庵的夜课又添了五个人,有卖菜的阿姊,有做绣活的小娘,还有个跟着货郎走南闯北的姑娘,说要学‘有教无类’的‘类’字怎么写。”

林昭然掰了半块桂花糕,碎屑落在《起居注》上,像落在睿皇后当年批注的“心不蒙尘”四字旁,甜香与陈纸气息交织,竟有种奇异的安宁。

她忽然起身,青布衫角扫得烛台摇晃,烛火一颤,光影跃动:“去备马,我要亲自看看她们。”

马蹄踏碎长街薄霜,晨风卷起她的裙裾,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旗。

当城郊荒寺的残墙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她才发觉自己一路攥紧了缰绳,掌心已沁出薄汗。

废尼庵的断瓦残垣间爬满野藤,藤蔓缠绕处传来细微虫鸣;佛龛上的泥塑菩萨半张脸埋在蛛网里,蛛丝随风轻颤,如命运之网未断。

林昭然掀开门板时,二十余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有十四五岁的少女攥着破布包,布面磨得起毛;有三十来岁的妇人怀里还揣着未绣完的鞋样,针线露在外头;最角落的老阿婆扶着竹杖,鬓角的银簪在昏黄的油灯光里闪了闪,那光微弱却坚定。

“林公子。”柳明漪从人堆里挤出来,袖中掉出半截炭笔,落在地上发出轻微“嗒”声,“她们等您好久了。”

林昭然蹲下身,捡起那截炭笔,粗糙的笔身硌着掌心。

老阿婆颤巍巍伸过手,掌心躺着块磨得发亮的陶片,边缘光滑,显然是常年摩挲所致:“我孙女儿说,您教的字能藏在布帛里,我这把老骨头也想试试。”

“今日不教字。”林昭然解开随身的布囊,倒出一把灰墨笔,笔杆上还留着程知微手作的刻痕,触之如脉搏跳动,“柳娘子,教她们在素绢上默写《论语》章句。写毕晾干,字迹会消得干干净净。”

人群里起了细碎的议论,像风吹过麦田。

卖菜的阿姊攥着笔,指节发白:“那写它作甚?”

“你们写的不是字,是胆。”林昭然伸手按住她发抖的手背,皮肤相触,温热传递,“他们查抄时只看得见白绢,可你们心里的字,他们掏不出来。等哪天禁令松了,这些字会从你们骨头里长出来,比刻在碑上的还结实。”

油灯在风里晃了晃,老阿婆第一个提笔。

她的手颤得厉害,“学而时习之”的“习”字中间多了个点,墨痕歪斜,却笑得像孩子:“我阿爹当年在私塾当杂役,总说‘习’字要写得像振翅的鸟……”

林昭然看着素绢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在风里变淡,直到完全隐去,只剩纤维间隐约的湿度。

有个姑娘突然轻声念:“温故而知新。”她转头,见那姑娘正盯着自己掌心——方才默写时,字迹虽消,汗渍却在绢上洇出个淡淡的“新”字,轮廓清晰,如胎记初生。

“林公子,”那姑娘抬起眼,声音微颤,“要是我们把绢帕揣在怀里,体温会不会让字再显?”

林昭然心头一跳。

她想起程知微那日给她看的麻纸,想起柳明漪说的“阿婆们把书揣在怀里焐热”,此刻这姑娘的问题,像颗火星落进干柴堆,轰然点燃了所有可能。

“会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却坚定如誓,“你们的体温,就是最好的墨。”

三日后的晌午,孙奉的小太监装扮混在太庙的香客里。

他盯着新立的《孝女碑》看了足足半个时辰——碑面光溜溜的,连个“孝”字都没刻。

直到日头爬到中天,晨露被晒得发蔫,他忽然眯起眼:碑身石纹间,竟浮起几缕淡褐的痕迹,像被风吹散的云,又像谁用指尖在雾里画了个字。

“女子何故不可问?”孙奉念出声时,守碑的老内侍正提着铜壶来添水。

壶嘴滴落的水珠砸在石基上,溅起细小水花。

老内侍凑过去一看,腿肚子直打颤:“天、天示其文!”

消息传到林昭然耳中时,她正在城南书驿的“心灯堂”前。

柳明漪蹲在她脚边,用铁锨掘开青石板下的土,铁刃刮过石砾,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土腥味扑面而来:“最后一支灰墨笔了,程小吏说夹墙里的存货只剩这半箱。”

林昭然接过笔,笔杆上的松脂已经凉透,却仍能嗅到一丝树脂清香。

她想起太庙碑上的字——原来三日前程知微曾喃喃一句:“若把灰墨掺进石浆,晾干后如常石无异……”她当时以为他在开玩笑。

“埋深些。”她将笔轻轻放进土坑,指尖拂过泥土,如同安放一颗种子,“等哪天要再用……”

“林公子!”书驿外突然传来伙计的喊叫声,“西市有官差在查笔铺,说要找能显隐墨的笔!”

林昭然的手指在土坑边顿住。

她看见柳明漪的铁锨悬在半空,看见程知微从街角转出来,衣襟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藏着的半本《童蒙问津录》。

远处传来铜锣声,是官府的巡城队在敲“午正”——比往日早了半刻。

林昭然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土,颗粒簌簌落下。

她望着书驿外往来的行人——卖花担子的阿婆揣着绣了字的香囊,挑盐的汉子背着夹了笔的书,还有个小乞儿正蹲在墙根,用树枝在地上画“人”字,笔画歪斜却用力。

“走。”她对程知微说,声音轻得像风,“去看看官差查到哪了。”

程知微点头,袖中却多了个油纸包——是方才埋笔时,他悄悄留下的半支灰墨笔。

林昭然没说话,只加快了脚步。

日头正毒,晒得青石板发烫,脚底隔着麻鞋都能感到灼热,像无数颗藏在地下的种子,正被烤得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