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的麻鞋底刚碾过发烫的青石板,西市方向便传来铜锣与呵斥的混响。
她喉间泛起一丝铁锈味——这是每当紧要关头,她惯常的生理反应,像根细针挑开混沌,让所有细节在视网膜上清晰成画:街角茶棚里,卖花阿婆的绣囊被茶客掀开一角,露出“勤”字绣样;挑盐汉子的扁担晃了晃,竹篾书袋里的灰墨笔杆磕在盐包上,发出轻响;连墙根画字的小乞儿都抬起头,树枝在地上戳出个深洞,像只睁大的眼睛。
“林公子。”程知微的声音压得极低,袖中油纸包的褶皱蹭着她手背,“赵元度的人查的是能显隐墨的笔,可灰墨虽隐,遇水则现——太庙那碑,是晨露浸的。”他指尖微微发颤,不是惧,是急,“我前日算漏了,石浆掺墨要阴干七日,可三日前那场夜露……”
林昭然忽然停步。
她望着程知微发皱的衣襟——那半本《童蒙问津录》还藏在里面,封皮上沾着埋笔时的土屑。
有那么一瞬,她想起初入太学时,自己藏在书箱底的《女诫》,被先生当众撕成碎片;想起在破庙教村童识字,老秀才举着戒尺骂“女子乱经”,墨汁泼在她后背,洗了半月才淡。
现在这些土屑,倒像枚勋章。
“去心灯堂。”她转身往书驿里走,鞋跟叩在青石板上,一下重过一下,“柳明漪。”
街市喧嚣被甩在身后,林昭然穿过三条窄巷,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时,门环发出熟悉的呻吟。
书驿院内,茶炉正沸,柳明漪蹲在墙角埋笔,铁锨翻动的声音像在掘一座微型坟茔。
正在埋笔的绣娘应声抬头,铁锨上的土块簌簌掉落,沾在她靛蓝围裙上,像朵未开的花。
“把各州书驿联络人召来,今夜子时前。”林昭然伸手按住她沾土的手背,“剩余的灰墨笔,尽数销毁。”
柳明漪的睫毛颤了颤。
她比林昭然大五岁,绣活能绣出二十四节气里每片叶子的脉络,此刻却像被抽走了主心骨:“可……上个月楚州才送了批松烟墨,程小吏说够刻三百块隐碑……”
“笔可毁,手不可缚;书可焚,口不可封。”林昭然的拇指摩挲着柳明漪指节上的茧——那是长年握绣针磨的,硬得像块玉,“你教我认的第一针是‘平针’,第二针是‘回针’,四针成字,经纬成句。从今晚起,各州传这个。”她捡起地上的树枝,在土坑边画了四道线:一横,一竖,一勾,一点,“就用绣谱做暗码。”
柳明漪忽然笑了。
她蹲下身,用沾土的手指把那四道线抹开,又重新画了一遍,比林昭然画的更齐整:“我阿娘教我绣并蒂莲时说,针脚要藏在背面。现在倒好,字也藏在针脚里了。”她抓起铁锨猛铲两下,土坑瞬间填成平地,“子时前,我让青鸾驿的信鸽带话,三日内各州联络人必到。”
“明漪。”林昭然叫住正要跑开的绣娘,“把你阿娘那本《百鸟朝凤绣谱》带上,改改针脚,就当教材。”
柳明漪的脚步顿了顿,背对着她挥了挥手。
林昭然看见她围裙上的土块被风卷走,露出骨,要像花茎,软却折不弯”。
“林公子,赵元度的人查到西市第三家笔铺了。”程知微从院外闪进来,额角渗着汗,“那铺子的王老头嘴硬,说只卖松烟墨,官差要砸他的墨碓。”他把油纸包递过来,“我留了半支灰墨笔,墨芯掺了朱砂,万一……”
“收着。”林昭然没接,“你前日说要改《乡学稽查条例》,改得如何了?”
程知微眼睛一亮。
他从怀里掏出卷纸,边角还沾着茶渍——这是他昨夜在书驿值房写的,灯油泼了半页:“我以礼部名义拟了,查私塾须三证:邻里联保、学童亲述、现场试讲。赵元度要禁‘非礼私塾’,可《千字文》里哪句非礼?我让各州书驿教童生背‘孝当竭力,忠则尽命’,官差问就说‘学的是孝’。”
林昭然接过那卷纸,指尖触到茶渍的褶皱。
她想起上个月在应天府,有个学童被官差揪着耳朵问“为何跟女子读书”,那孩子咬着牙说“先生教我给阿娘捶腿”,官差红着脸放了人。
“好。”她把纸卷塞回程知微怀里,“明日就让裴少卿从礼部发下去,就说‘稽查须循礼,不可扰民’。”
程知微转身要走,又停住:“对了,孙奉那边有消息。内廷要派监察内侍查‘妖言私学’,他让我带话——”
“我知道。”林昭然望着檐角的铜铃,风过时叮铃作响,“他会请尚工局出《宫中女红课目》,列十幅识字绣样。宫中都教女子识字,外朝怎敢禁?”
程知微笑了,笑得像春雪化在溪里:“林公子真是把人心当棋谱看。孙公公今早递了折子,皇后娘娘看了说‘绣样精致,可赏’。监察内侍明日出发,沿途见绣娘都绣这十幅,定当是宫中风气。”
日头西斜时,林昭然坐在心灯堂的老槐树下。
树影落在她膝头,像片流动的绿云。
柳明漪带着各州联络人来了,每人怀里都抱着包袱——有的装着未销毁的灰墨笔,有的塞着绣谱,还有个从登州来的小娘子,包袱里飘出海腥味,她说是用贝壳磨的针,“比钢针软,藏在发髻里查不出来”。
程知微也来了,手里举着刚盖了礼部大印的《稽查条例》,印泥还没干透,沾了他一手红。
孙奉最后到,小黄门的官服被风吹得鼓起来,他从袖中摸出块绣帕,上面绣着“问”字,针脚是平针套回针:“尚工局的绣娘说,这字要绣在帕子角上,洗衣时才不会被搓掉。”
林昭然望着这些人。
柳明漪的围裙沾着新土,程知微的手沾着红印泥,孙奉的绣帕带着宫香,登州小娘子的贝壳针闪着微光。
他们的手,有的粗糙,有的修长,有的沾着墨,有的沾着绣线,此刻都交叠在老槐树下,像片交错的根。
“明日起。”她站起身,阳光穿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各州书驿改传口信,用绣谱暗码;乡学按条例应对稽查,学童只说‘学孝’;内廷有女红课目照着绣,官差查无可查。”她望着程知微袖中的油纸包,又望向柳明漪围裙上的牡丹,“我们种的种子,根已经扎进土里了。”
这时,书驿外传来马蹄声。
一个戴斗笠的汉子翻身下马,手里攥着封染了血的信。
林昭然接过信,拆封的手忽然顿住——信上只写了四个字:“河东,童伤。”
“备马。”林昭然将血信收入袖中,声音低却斩钉截铁。
程知微皱眉:“官道戒严,赵元度的人正在搜查可疑行旅。”
“那就扮作货郎。”她取下腰间玉牌,轻轻一掰——男装身份的凭证碎成两半,“我去看看那个孩子。”
当夜,一辆载着竹编鱼篓的牛车悄然驶出西城门。
晨雾弥漫中,柳明漪掀开车帘,递来一方青帕,沾着露水的凉意。
“前面山坳里有户人家,那盲丫头每日寅时就在地头刻字。”她指尖蹭了蹭车壁上的凹痕,“陈先生说,她用竹签划土,三年划坏了八十二根签子,地底下都磨出个坑。”
林昭然接过帕子擦汗,土腥味混着帕角的绣线香。
她想起程知微前日递来的密报:河东绛州有童生被鞭,裴怀礼竟引《礼记》与族长论礼——这原是她半年前在礼部讲学时提过的以礼破礼之法,不想被裴少卿活学活用了。
山坳里的蝉鸣突然拔高。
林昭然绕过半人高的高粱地,便见田埂上坐着个穿粗布短褐的小姑娘,发辫用草绳扎着,正用竹签在土上划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