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乎是家里压箱底的钱了。他知道父亲心里忐忑，老叔李文昌那张阴沉的脸和老婶孙桂英尖利的反对声，像山一样压在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心上。
“走吧，爹。”李守业推起自行车，“秀平他娘在等我们。”
孙桂良看着父子二人走出院门，心里有些不踏实，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晨雾中的自行车像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拖着两代人的期盼在石子路上呻吟。
远远能望见村头那棵标志性的老槐树，树下似乎聚着几个早起的闲人，朝他们父子这边指指点点。
李守业挺直了背脊，目光望向远处山峦起伏的轮廓。他不在乎那些目光，脑子里全是高秀平那双明亮又带着股倔劲的眼睛。
岩山口村离龙口村有二十多里地，骑了大半个上午才到。高家的大院六间房子，有三间住着知青，另外三间住着曲桂娥和三个女儿，高吉梁结婚后自己单过。
整齐的院落，红漆的大铁门，这房子是高秀平做帆蓬挣钱买的，时隔四五年，这房子仍然是屯子里最好的房子，没有之一。
李守业父子对房子惊叹不已:“高秀平说她父亲早逝，家里穷，她上不起学，可是这房子……”
李德昌一副赞许的神情:“一看就是正儿八经过日子的人家，文昌有偏见，我们不听他的。”
李德昌在门口停下，深深吸了口气，才抬手敲了敲。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高吉梁那张方正的脸。原来他知道李家父子要来，一大早上就过来。
他看到李家父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侧身让开：“叔，守业，来了？进来吧。”语气不冷不热。
院子里收拾得干净利落，几只鸡在角落里刨食。堂屋门口，高秀平的母亲曲桂娥搓着围裙站着，脸上挤出一丝淡淡的笑，招呼着：“来了啊，快屋里坐。”高秀平本人却不见踪影。
堂屋不大，光线有些暗。高秀平的三舅曲万生特意过来帮忙把关，他坐在八仙桌旁的小板凳上，正闷头卷着旱烟。
他听到动静，抬起眼皮扫了李家父子一眼，没起身，只含糊地“唔”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又低下头去，粗糙的手指继续笨拙地摆弄着烟叶和纸条。
曲桂娥向李家父子介绍说:“这是我三哥，孩子她爹走得早，我们家主事的人就是我三哥和大哥，大哥曲万和今天不舒服，没来。”
桌上放着一把缺了口的旧瓷壶和几个粗瓷碗。气氛沉闷得能拧出水来。李德昌额头上冒了汗，他拘谨地把带来的网兜放在墙边，搓着手，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曲桂娥见三哥故作镇静，感觉不太合适，便赶忙笑着打破僵局：“他叔，大老远来的，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说着便拿起旧瓷壶给李德昌和李守业各倒了一碗茶。
李德昌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道：“妹子，我今儿带着守业来，就是为了两个孩子的事儿。你看，这亲事儿能不能定下来？”
曲万生“哼”了一声，弹了弹手里卷好的旱烟，“我看你们这是有准备来提亲的，也太没诚意了吧。”
李德昌脸一红，忙解释：“家里条件有限，这些已经是我们能拿得出的最好的了。守业这孩子踏实肯干，以后肯定能让秀平过上好日子。”
李守业看着曲万生那沉默得近乎冷漠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他预想过阻力，但没想到高家会是这样的反应，一种无形的排斥感弥漫在空气里。
他强作镇定，把目光投向高吉梁：“吉梁，秀平呢？”
高吉梁拎起桌上的瓷壶，往碗里倒水，热水冲起一点水汽。“她去村部了，有点事，一会儿就回。”
他放下壶，语气平淡，“叔，守业，先喝口水。”
李德昌终于鼓起勇气，往前挪了半步，脸上堆着笑：“老哥，妹子，吉梁，你们都在，今儿个……我跟守业过来，是诚心诚意来提亲的。俩孩子……处得挺好，我们做老的，也盼着他们能成家……”
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那个红纸包，双手递到曲桂娥面前，“这点心意，不成敬意，彩礼钱三十块，您收着……”
红纸包在略显昏暗的堂屋里显得格外刺眼。曲万生卷烟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那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浑浊的眼睛盯着那红包，又看看曲桂娥。
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老哥？”李德昌捧着钱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快挂不住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和一声带着怒气的厉喝：“守业！你给我出来！”
是李文昌！
堂屋里所有人都是一惊。李德昌的手猛地一抖，差点把红纸包掉在地上，心里想:“文昌又喝了？”
李守业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在心里默念:“老叔啊，你可千万别耍酒疯啊。”
曲万生眉头拧得更紧，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李文昌几乎是用肩膀撞开院门的，自行车被他随手推倒在墙根，发出哐当一声响。
他大步流星冲进堂屋，脸色铁青，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一眼就看到了李德昌手里那个刺目的红纸包。
“好哇！好哇！”李文昌指着李守业的鼻子，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变调。
“守业！我的话你当耳旁风是不是？让你别来！别来！你倒好，瞒着我，偷偷摸摸就把彩礼送来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叔叔？还有没有这个家！”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剜向李守业：“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被个村上的丫头片子迷得五迷三道！她高秀平算什么？一个妇女主任，说撸就撸了！
“你放着桂波姨给你介绍的邮局正经工作、有文化的姑娘不要，非要往这火坑里跳？你爹糊涂，你也跟着糊涂？我们李家供你一个大学生容易吗？那是要你光宗耀祖，不是让你娶个村姑回来拖后腿的！”
曲桂娥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吓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高吉梁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响，眼看就要发作。
李守业一步上前，挡在高吉梁前面，直视着暴怒的李文昌，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老叔！我娶谁，是我的事！秀平聪明能干，比那些坐办公室拿死工资的强百倍！我就认定她了！”
“你……你放屁！”李文昌气得浑身发抖，唾沫星子飞溅，“聪明？能干？能干到二十好几还嫁不出去？能干到让你连前途都不要了？我看你是鬼迷心窍！”
他越说越气，目光扫到墙角网兜里那几瓶贴着红纸的“玉泉大曲”，更是火上浇油。
他几步冲过去，抄起一瓶酒，高高举起，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朝着堂屋的青砖地面狠狠掼了下去！
“砰——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