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需要试药。但绝不能用在沉落身上。
沈萧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臂上。他沉默片刻,取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在腕间轻轻一划。鲜血涌出的同时,他捻起一点据记载能引发阴毒反应的石粉,撒了上去。
剧烈的刺痛瞬间传来,伤口周围的皮肤迅速泛起不正常的青黑色,并向着小臂蔓延!
沈萧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却死死盯着那蔓延的青色,飞速记录下反应的速度、颜色、痛感的性质……旋即,他毫不犹豫地将另一种准备好的、性极燥热的药草汁液敷了上去。
一阵更加剧烈的、如同冰火交煎的痛楚袭来,他咬紧牙关,手臂抑制不住地颤抖,几乎握不住笔。那蔓延的青色在与药汁接触后,开始变得不稳定,时而消退,时而反扑。
失败了。药性太过猛烈,且无法中和。
他迅速刮去药泥,用内力逼出大部分毒素,草草包扎好伤口,脸色因失血和毒性而显得有些苍白。但他眼中却没有任何气馁,反而亮起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
他擦去额角的汗,再次拿起笔,在刚才的药方上划去几味药,又添上新的,继续推演。
接下来的几日,沈萧的别院时常弥漫出古怪的药味和极淡的血腥气。他的手臂上增添了数道新旧交叠的伤口,每一道都呈现出不同的诡异色泽。他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下一片青黑,唯有那双眼睛,因为全然的专注和某种坚定的目标,而亮得惊人。
他不再去揽月阁外徘徊,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这场与未知毒物的艰难博弈中。通过“牵丝蛊”的微妙感应,他对自己承受的这些毒性试验与沉落所承受的痛苦有了更直观的对比,也让他对那“蚀骨幽兰”的阴毒难缠有了更深的认知,甚至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荒谬感。
每一次失败,都让他更接近那个疯狂的真相,也更明白沉落多年来究竟活在怎样的地狱之中。
终于,在第七日深夜。
沈萧对着眼前一小碗刚刚熬制好的、色泽漆黑、却奇异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清香的药汁,呼吸微微急促。这碗药汁融合了他数日来的推演和无数次试错的经验,药性理论上能达到一种极致的平衡,既能猛烈冲击阴毒,又留有缓冲的余地。
但他没有把握。这是最大胆的一次尝试。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拿起匕首。然而这次,他犹豫了。手臂上已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可供试药。
就在他迟疑的瞬间,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自他身后响起:
“你在做什么?”
沈萧猛地回头,只见沉落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院中的月光下!依旧是一身墨色长袍,脸色在清冷月华下白得惊人,眼神锐利如刀,正死死盯着他手中那碗药汁和他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口。
他怎么会来这里?!他不是应该在揽月阁休养吗?
沈萧下意识地想将手臂藏到身后,却已来不及。沉落的目光已经扫过他手臂上那些颜色诡异的伤口,又落在那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药汁上,瞳孔骤然收缩!
“回答我!”沉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几乎是暴怒的厉色,一步踏前,周身气息瞬间变得冰冷而危险,“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毒物?你想用它们做什么?!”
他显然误会了。他以为沈萧仍在执着于“解毒”,甚至可能是在研制更恶毒的东西,或是用自残的方式来对抗“牵丝蛊”的影响。
沈萧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惊怒和……一丝极快掠过的恐慌?心头猛地一涩。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现不知从何说起。
他的沉默似乎更加激怒了沉落。沉落猛地伸手,快如闪电般抓向那碗药汁,想要将其毁掉!
“别!”沈萧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护住药碗。
动作间,他包扎得不甚牢固的腕间伤口再次崩裂,几滴鲜血渗出,恰好滴入了那碗漆黑的药汁之中。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几滴鲜血落入药汁,并未晕散开,反而像是被什么力量吸引般,迅速沉入碗底。紧接着,原本漆黑的药汁中心,竟缓缓漾开一丝极细微的、如同血丝般的金红色光泽,那丝光泽缓缓旋转,竟暂时压制住了碗中药汁那阴寒不祥的气息,使其呈现出一种短暂的、诡异的平衡状态!
两人同时愣住了。
沉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难以置信地看着碗中的异象。他是用毒的大行家,自然能看出这碗药汁本身蕴含的毒性有多么复杂猛烈,但那突然出现的金红色血丝,却带来了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充满生机的调和之力!
沈萧也怔怔地看着碗底那丝若有若无的金红。他的血……为何会……
电光火石间,他猛地想起了那残缺秘典上的一句晦涩记载——“同殇之引,血脉为媒,阴阳互济,或有一线生机……”
难道……因为“同殇”禁术和“牵丝蛊”的联系,他们的血脉在某种程度上产生了奇异的共鸣?他的血,能中和这剧毒之药的部分戾气,甚至……能成为引子?
沉落显然也想到了什么,他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住沈萧手臂上那些伤口,又看向那碗因为滴入鲜血而暂时趋于平衡的药汁,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沈萧那双因为连日不眠不休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上。
那里面,没有疯狂,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执着和……担忧?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是唯一合理的猜测,如同惊雷般劈入沉落的脑海!
他……不是在研制毒药害人或是自残。
他是在……为自己试药?!
这个认知让沉落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所有的怒火和猜疑瞬间冻结,碎裂,化为一种更加汹涌、更加复杂的惊涛骇浪,冲击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看着沈萧苍白消瘦的脸颊,看着那累累的伤痕,看着那碗冒着诡异气息却因几滴血而暂时“驯服”的药汁……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他的喉咙,堵得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个孩子……这个被他算计、利用、拖入深渊的孩子……竟然在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试图为他寻找一线生机?
沈萧被他那复杂得难以形容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别开脸,将药碗放下,声音干涩地解释道:“我……我只是想试试……或许能找到缓解……”
他的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因为沉落忽然伸出手,不是抓向药碗,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轻轻触碰了一下他手臂上最新的一道、还在渗血的伤口边缘。
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战栗。
那触碰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却让沈萧浑身一僵,仿佛有电流从那触碰点窜遍全身。
“……值得吗?”沉落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碎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肺间艰难挤出,“为我这样的人……”
沈萧猛地抬头,撞入沉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和算计,也没有了反噬时的痛苦和脆弱,只剩下一种近乎破碎的、茫然的不解,和一丝……极其微小的、仿佛即将燎原的火星。
四目相对,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悄然断裂,又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滋生。
沈萧没有回答。
但他也没有移开目光。
无声,却已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