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不算刺眼,懒洋洋地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斑。路夕瑶睁开眼,习惯性地往身边靠了靠,却扑了个空。枕头上还残留着他常用的那股雪松混着淡淡烟草的气息,但位置已经凉了。浴室里传来隐约的、淅淅沥沥的水声。
她撑着坐起身,丝绒薄被从光滑的肩头滑落,露出锁骨下方一小片暧昧的红色痕迹,像雪地里落下的梅花瓣。昨晚那些激烈的纠缠、滚烫的喘息、他带着痛楚与占有欲的低语,还有自己大胆的回应……所有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翻涌,清晰得让她耳根发烫。
但身体的亲密余温尚未散尽,脑子却在接触到清凉空气的瞬间,变得异常清醒和冷静。有些话,有些界限,必须在天亮之后,借着这日光,说清楚,划明白。她不能允许自己沉溺在身体的欢愉里,而模糊了原则。
浴室门“咔哒”一声轻响,顾北辰走了出来。他只在下身随意围了条白色浴巾,黑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还在往下滴着水珠。水珠顺着他线条分明的胸肌、紧实的腹肌,一路蜿蜒滑落,没入浴巾边缘。他看到她醒了,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暖意,很自然地朝床边走来,俯身,带着清爽的沐浴露香气,就想像往常一样给她一个早安吻。
路夕瑶头一偏,那个吻落在了她的脸颊上,带着微凉的湿意。
他的动作顿在半空,眼底的暖意凝住,染上一丝疑惑。
“我们谈谈。”她掀开被子下床,弯腰捡起他扔在椅背上的那件昂贵白衬衫,套在自己身上。宽大的衬衫下摆刚好遮住大腿根部,空荡荡的,更显得她身形纤细,但脊背挺得很直。
“谈什么?”他直起身,看着她过于严肃的表情,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手从床头柜上摸过烟盒,抽出一支点上。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片刻的神情。
“你妈。”路夕瑶系好胸前两颗纽扣,确保不会走光,然后转过身,直面他,“还有,你那些时不时就要冒出来刷一下存在感的前女友。”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歇斯底里,却带着一种不容敷衍的坚定。
他吸了一口烟,吐出灰白色的烟圈,语气带着一丝试图缓和气氛的无奈,或者说,是下意识的回避:“昨晚……不是都已经说清楚了吗?”他指的是在激烈情动时的那些保证和低语。
“没有。”她斩钉截铁地否定,赤着脚走到他对面,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站定,仰头看着他,“你只是在用身体语言逃避问题。顾北辰,我要的是你清醒状态下,明确的态度和解决方案。”
他夹着烟的手指顿了顿,烟灰簌簌落下一点。“路夕瑶,”他叫她的全名,带着点烦躁,“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翻篇了行不行?”
“在你那里可能翻篇了,但在我这里,没有。”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目光锐利,“我要你明确表态。第一,处理好你母亲那边,我不希望订婚宴乃至以后的生活里,再出现昨天在画廊那种情况。第二,清理干净你的过去,我不想,也绝不允许,再有任何自称前女友的人,跳到我面前来指手画脚,或者拿出些不清不楚的照片。”
他将烟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力道有些重。“我妈年纪大了,思想观念固执,你作为晚辈,稍微让着她点,不行吗?”这话带着他习惯性的、对母亲那种复杂情感的妥协和惯性思维。
“凭什么?”路夕瑶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像结了冰,“就因为她是你妈?所以我就活该无条件承受她的挑剔、贬低和刁难?”
“对。”他抬眼看她,语气也硬了几分,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的烦躁,“就因为她是我妈!生我养我的妈!这个理由够不够?”
路夕瑶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满满的讽刺和心凉。
“所以,在你的逻辑里,我就应该一辈子在你妈面前忍气吞声,伏低做小?就像……就像你姐姐当年那样?”她知道提起他姐姐是踩雷区,但此刻,她需要最尖锐的刺,去戳破他自欺欺人的保护壳。
果然,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了他最痛的神经。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旁边的落地灯,灯罩晃了晃,发出“哐当”一声脆响。“路夕瑶!我警告你,别扯我姐!”他低吼,眼睛里瞬间布满了红血丝,是痛楚,也是愤怒。
“为什么不能扯?”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上前一步,仰头死死盯着他激动的眼睛,话语像子弹一样射出去,“你比谁都清楚,一味的顺从和隐忍,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你亲眼见过那血淋淋的结局!可现在,你却要我重蹈覆辙,走你姐姐走过的老路?顾北辰,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于心何忍?!”
“这不一样!”他烦躁地用手狠狠抓了一把湿漉的头发,水珠甩得到处都是,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情况根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她逼问,寸步不让,“就因为我不是你亲姐姐,没有那份血缘牵绊,所以活该为了你,去承受那些本不该我承受的委屈和刁难?我的感受就不重要?我的尊严就可以随意被践踏?”
顾北辰被她连珠炮似的质问逼得节节败退,胸口的怒火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爆炸。“你非要这么咄咄逼人吗?!”他失去了一贯的冷静,口不择言地低吼出来,“顺着她点,哄着她点,能死吗?!就当是为了我,不行吗?”
“能。”路夕瑶的声音陡然拔高,眼底是彻底被激怒和失望点燃的火焰,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砸向他,“会憋死!顾北辰,我会憋死!你明不明白?!”
“路夕瑶!”他彻底失去了耐心,或者说,是被她眼底那种毫不妥协的决绝刺痛,以至于口不择言,“你非要揪着那些过去不放吗?!我妈那边,你就不能懂事点,顺着她点不就完了!哪有那么多原则问题!”
话音未落。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猝不及防地甩在了他的左脸上。
力道很重,声音在空旷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甚至带着回音。
顾北辰的头被打得偏向一边,左脸颊上迅速浮现出一个清晰的红色掌印,火辣辣地疼。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维持着偏头的姿势,好几秒没有动弹。他几乎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她……打了他?
路夕瑶甩出去的手还悬在半空,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掌心一片麻木的刺痛感。她看着他那副震惊到失语的样子,看着他脸上那个鲜明的巴掌印,胸口剧烈起伏着,但眼底翻涌的,不是后悔,而是更深、更沉的失望,几乎要将她淹没。
“顾北辰。”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最锋利的冰锥,一下一下,凿在他的心口,“你以为我路夕瑶的爱情,是靠着无底线的顺从、靠着委曲求全的隐忍,才能换来的吗?”
他捂着自己发烫刺痛的脸颊,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总是深邃难懂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震惊、茫然,还有一丝被她话语刺伤的痛楚。
“你妈看不起我的出身,觉得我高攀了你们顾家。”她指着自己,语气平静,却字字诛心,“你那些莫名其妙的前女友,可以随意跑到我面前挑衅,拿出些不清不楚的东西来恶心我。而你呢?我指望来保护我的男人,却轻描淡写地告诉我,‘顺着点’、‘忍着点’?”
她深吸一口气,指向门口的方向,指尖还在细微地发抖,但语气斩钉截铁:“滚出去。”
他像是没听清,或者说是不敢相信,愣愣地看着她。
“现在。”她加重语气,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夕瑶……”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试图挽回的沙哑和慌乱。
“别叫我名字!”她厉声打断他,眼底是前所未有的疏离和冰冷,“在你没想清楚之前,别叫我。顾北辰,你给我好好想清楚,你想要的,到底是一个对你、对你母亲逆来顺受,没有自我、只会依附的傀儡妻子?还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脾气有底线,能真正与你并肩站在一起,共同面对风雨的路夕瑶!”
顾北辰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只是捂着脸,深深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不走?”路夕瑶见他不动,心一横,弯腰拿起自己的包,作势就要往外冲,“那我走。”
“别!”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个箭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腕,力道很大,阻止了她的动作。两人对峙着,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松开了手,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我走。”
他慢慢转过身,脚步有些沉重地走向玄关。手放在门把手上时,他停顿了一下,回头看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挣扎和未散尽的痛楚,试图提起昨晚的温情来软化此刻的冰冷:“昨晚我们……”
“昨晚是昨晚。”她背对着他,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决绝地切断了他所有的退路和幻想,“现在是现在。”
门,“咔哒”一声,轻轻关上了。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道鸿沟,骤然划开在两人之间。
路夕瑶依旧保持着背对门口的姿势,僵硬地站在原地,竖着耳朵,清晰地听到电梯到达、开门、再下行的微弱运行声。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整个顶层公寓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她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慢慢地、沿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毯上。她把脸深深埋进并拢的膝盖里,蜷缩成一团。
肩膀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着,但眼眶干涩,一滴眼泪也没有。她死死咬着下唇,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哭,路夕瑶,你不能为这种直到此刻还试图让你妥协、让你委屈求全的男人哭。不值得。一点也不值得。
……
顾北辰站在公寓楼下,清晨微凉的风吹在他只穿着单薄家居服的身上,激起一阵鸡皮疙瘩。他仰着头,像座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望着顶楼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左脸颊上那片火辣辣的刺痛感依然鲜明,但比起心里那种像是被钝刀子缓慢切割的闷痛,根本不算什么。
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昨晚的一切——她在他身下意乱情迷的样子,她带着哭腔的呻吟,她主动咬他肩膀时那股又痛又爽的占有欲,还有事后趴在他胸口,像只慵懒小猫的温顺……那么真实,那么鲜活,仿佛就在眼前。
可现在,就因为他那几句混账话,她让他“滚”。
他下意识地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烟含在嘴里,却发现拿着打火机的手抖得厉害,按了好几次,才勉强点燃。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却丝毫没能缓解心口的憋闷。
路边有早起送快递的车疾驰而过,碾过昨晚下雨积下的水洼,脏污的积水“哗”地溅起,弄湿了他昂贵的丝质家居裤裤脚。他却毫无所觉,只是呆呆地站着,望着那扇窗。
脑子里反复回荡着她最后那几句话。
——逆来顺受的妻子。
——并肩的路夕瑶。
这还用选吗?他当然要后者。从始至终,他爱的,不就是她这份不羁的、鲜活的、敢于和他呛声、从不盲目顺从的灵魂吗?那为什么,刚才会鬼迷心窍地说出那些要她“忍”的混账话?
是因为潜意识里,他还是习惯了母亲多年的强势和控制,习惯了周围人(包括以前那些女伴)对他的顺从和讨好?他习惯了那种掌控一切的感觉,除了……除了路夕瑶。
是啊,除了路夕瑶。从他们第一次在酒吧相遇,她醉醺醺地指着鼻子骂他是个“仗着有几个臭钱就目中无人的冷血资本家”开始,她就从没顺从他过。
也许,正是这份与众不同,这份敢于挑战他权威的鲜活生命力,才让他像着了魔一样,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可现在,他很可能要彻底失去她了。就因为他那该死的、深入骨髓的习惯性思维和傲慢。
一股强烈的悔恨和恐慌攫住了他。他将只抽了几口的烟狠狠扔在地上,用脚用力碾灭,仿佛在碾碎自己刚才那可笑的言论。
然后,他几乎是颤抖着手,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找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拨通键。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边传来周佩蓉带着刚睡醒慵懒、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北辰?这么早,什么事?”
“妈。”他开口,声音因为紧张和一夜未眠的疲惫,沙哑得厉害,“我们谈谈。”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判断他的意图,随即,了然地,带着一丝不悦响起:“为了昨天那个丫头?为了她,你要来跟你妈兴师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