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接过,羊皮质地坚韧厚实,边缘用细密的针脚缝过,显然是精心藏匿之物。他将羊皮凑近火盆烘烤。随着温度升高,干燥的羊皮上,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渐渐显露出淡褐色的墨线!
墨线勾勒出山川地貌,蜿蜒如蛇。雁门关、代郡、云中城、九原、上郡……秦军北疆布防的城邑关隘跃然皮上!更可怕的是,这些标记旁,还用蝇头小楷标注着兵力、守将姓名、甚至换防时日!
王翦的指尖划过羊皮,最终停在关内腹地——频阳。
他王氏一族的封地!
城邑轮廓被勾勒得异常清晰。旁边,几点细小的朱砂印记,如同滴落在皮上的血珠:粮仓三、武库甲字、刑徒营二(新置)、水渠闸口一!标注之详,远超咸阳!
一股寒气从王翦脚底直冲天灵盖!频阳粮仓,那是供应北疆三十万大军的关键命脉!位置是绝密!匈奴人如何得知?为何对频阳的标注,竟比对秦都咸阳还要详尽入微?
帐外风雪声似乎骤然放大,如同鬼哭狼嚎。那枚弩机上的“李”字,这张指向频阳的地图,还有那支抹了赵国剧毒的弩箭……三条冰冷的毒蛇,正从北疆雪原的阴影中悄然钻出,吐着信子,毒牙却分明指向那座盘踞在关中的黑色巨兽——咸阳!
“报——!!!”
凄厉的嘶喊撕裂了帐内的死寂!一个浑身是雪的斥候连滚爬进大帐,脸上满是惊骇:“烽燧台!狼烟!北面……北面五十里!匈奴骑兵!黑压压一片,看不到头!不下万人!打着……打着白羊王的旗!”
炭盆中的火苗猛地蹿高,爆开一蓬刺目的火星。
王翦猛地抓起那张羊皮地图,毫不犹豫地按向通红的炭火!
滋啦!
焦臭的青烟腾起,羊皮瞬间蜷曲焦黑。标注着频阳粮仓位置的朱砂印记在火焰中挣扎着透出最后的红光,如同凝固的血痂,死死烙印在灰烬之上。
“传令三军!”王翦的声音冰寒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铁钉,“弓弩手上烽燧!刑徒营——拆下脚镣铁链,熔了充作礌石!告诉他们——”他目光扫过帐内众人,最后落在黑夫那张狰狞的黥面上,“斩首一级,赦黥刑!斩首三级,赐归故里,授田宅!”
死寂的军帐,瞬间被粗重的喘息点燃!
【四、烽火照骨】
烽燧台顶,狼烟如擎天巨柱,撕扯着铅灰色的天空,将飘落的雪花染成肮脏的灰黑色。浓烟翻滚升腾,带着松脂燃烧的焦臭,呛得人喉咙发痛。
黑夫蹲在冰冷的垛口女墙下,咯吱咯吱地嚼着一块冻得比石头还硬的马肉干。脚上沉重的铁镣已被砸断,残留的脚环磨破了他冻疮溃烂的脚踝,血肉模糊。但他毫不在意,只是用粗糙的大手将拆下的铁链一圈圈缠绕在自己肌肉虬结的手臂和小腿上。冰冷的铁链刺骨,却也带来一种异样的力量感。
脚下,是百丈深渊。此刻,深渊的边缘,雪原尽头,一道黑色的潮线正汹涌而来。起初是沉闷的雷声,接着大地开始微微震颤。很快,那雷声化作了海啸般的轰鸣——那是数以万计的马蹄践踏冻土的死亡之音!
黑色的潮水漫过雪原,渐渐清晰。攒动的马头,如林的弯刀,翻飞的皮袍,狰狞的面孔……匈奴骑兵如同席卷大地的黑色蝗群,白羊王那面巨大的白色羊头纛旗在队伍前方猎猎招展,格外刺眼。马蹄卷起的雪浪形成白色的尘雾,裹挟着大军,仿佛来自地狱的白色裹尸布。
“刑徒营——!”副将张唐的吼声在烽燧台顶炸响,压过风雪和马蹄的轰鸣。他手中的青铜剑猛地劈下,斩断身边一个刑徒的脚镣。“斩首一级,赦黥刑!斩首三级,授田宅,归故里!今日,尔等不再是罪囚!是大秦的锐士!用匈奴狗的血,洗刷尔等耻辱!”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罪囚们眼珠里最后那点麻木瞬间被点燃,化作赤红的火焰!赦免!田宅!回家!这些遥不可及的奢望,此刻被匈奴人的马蹄声踏到了眼前!求生的本能和对赦免的渴望,如同滚油浇进烈火!
“吼——!”数百刑徒爆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纷纷抓起身边的铁链、戈矛、甚至石块,涌向垛口。黑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沾着马肉渣滓的舌头扫过手中青铜大戟的血槽,那上面还残留着商队护卫的暗红。
他眼角余光瞥见最高处垛口的身影——王翦。
玄甲将军如一座铁铸的山岳,矗立在烽燧台的最高点。雁门关凛冽的朔风卷起他的大氅,拍打着冰冷的甲叶,发出金铁交鸣之声。他一手按着腰间剑柄,一手扶着冰冷的箭垛,纹丝不动。漫天风雪和脚下汹涌的黑色狂潮,仿佛都成了衬托他孤绝身影的背景。断水剑虽未出鞘,但那沉寂的姿态,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他站在那里,就是一面不倒的黑色战旗!
咻——咻咻咻——!
凄厉的破空声撕裂长空!匈奴人的第一波箭雨到了!遮天蔽日,如同骤然飞临的死亡鸦群,将残存的天光彻底遮蔽!
“举盾——!”蒙骜的吼声响起。
秦弩齐射的尖啸紧随其后,以更狂暴的姿态撕裂空气!弩臂的弹力与弓弦的鸣响汇成一片死亡的金属风暴!黑夫甚至能看到对面匈奴骑兵被粗大弩箭贯穿、带离马背的惨状!
“云梯!钩索!”
黑夫猛地起身,巨大的身躯堵住半个垛口。一个匈奴兵刚刚从云梯顶端冒头,手中的弯刀还未来得及挥出,就被黑夫的铁拳狠狠砸在面门上!鼻梁塌陷的脆响被喊杀声淹没。黑夫顺势抓住对方脚踝,暴喝一声,竟将那百多斤的壮汉如同破麻袋般抡起,狠狠砸在旁边的石壁上!骨骼碎裂,血肉模糊!
他猛力一拽连接云梯顶端的钩索!咯嘣!坚韧的绳索应声而断!整架沉重的云梯失去支撑,带着上面攀爬的七八个匈奴兵,惨叫着滑下陡峭的岩壁,砸入下方混乱的人群中!
滚烫的、带着浓烈腥气的鲜血喷溅了黑夫满头满脸。他毫不在意地抹了一把,黥面的刺青在血污中蠕动,更显狰狞如鬼。
混战中,黑夫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西侧角楼的阴影里,一个蜷缩的身影正快速攀援而上!动作敏捷如猿猴,正是那个在商队里被射伤腿,侥幸逃脱的刀疤脸!他竟不知何时摸到了烽燧台侧翼!此刻,他已攀到角楼垛口下方,背靠冰冷的岩石喘息着,手中赫然端着一把短弩!
弩机,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冰冷的青铜幽光。那支涂抹着赵国剧毒的弩箭,正死死地瞄准着最高垛口——王翦的后心!距离不过二十步!王翦正全神贯注于正面战场,浑然未觉!
黑夫的心脏骤然停跳!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他想怒吼,喉咙却被激战的烟尘和血腥堵住!他想冲过去,但中间隔着数名厮杀正酣的秦军和匈奴兵!
刀疤脸的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狞笑,手指扣向悬刀!
“将军——!!!”黑夫爆发出毕生最凄厉的咆哮!声音如同濒死野兽的绝唱,竟短暂地压过了战场的一切喧嚣!
与此同时,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柄沾满血污的青铜大戟,朝着刀疤脸的方向,用尽毕生气力,狠狠掷出!
呜——!沉重的戟身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呼啸!
噗嗤!
弩箭离弦的刹那,青铜大戟精准无比地贯入刀疤脸的胸膛!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整个身体向后倒飞,钉在角楼冰冷的石壁上!刀疤脸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透出的戟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他手中的短弩无力地滑落,那支淬毒的弩箭擦着垛口边缘飞了出去,深深扎进夯土里,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王翦猛然回头!寒星般的眸子瞬间锁定了被钉在角楼上的尸体,以及那柄贯穿其胸的熟悉大戟!他看到了黑夫那张因极度发力而扭曲的黥面,看到了他眼中尚未消散的惊骇与决绝!也看到了那支钉在脚下垛口边缘、尾部仍在剧烈震颤的——刻着“李”字的毒箭!
王翦的目光骤然移向关外。风雪之中,匈奴大军深处,那顶飘扬着白羊王旗帜的金狼头王帐,在翻滚的雪浪中若隐若现。
断水剑,铿然出鞘三寸!
冰冷的剑光如秋水乍泄,映亮了近在咫尺的那支毒箭箭镞。幽蓝的毒痕在剑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泽。
赵国剧毒。
羊皮地图指向频阳。
弩机刻着李牧印记。
毒箭来自匈奴王帐的方向。
这三条从不同方向射来的毒蛇,它们的獠牙最终汇聚的方向,绝非仅仅是这雁门关的烽火!
寒风卷着血腥和狼烟的焦臭灌入垛口,王翦玄色的大氅在风中狂舞。烽火的红光在他眼中跳跃,映照出那支毒箭幽蓝的箭镞,也映照出雪原尽头那座盘踞在八百里秦川之上的、沉默的黑色巨兽——咸阳。
风雪更烈,如泣如诉,仿佛塞外万千游魂的哀嚎,要将这孤悬的烽燧台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