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朔风割面】
腊月的雁门关,风是淬了剧毒的青铜刮刀。
它卷着西伯利亚的寒气,掠过阴山支脉嶙峋的脊骨,在陡峭的隘口间挤压成凄厉的呜咽。风刃刮过刑徒营的破帐篷,油毡冻得硬脆,裂开的口子像老人豁开的牙床,漏进刀子般的寒气。
王翦勒马立于烽燧高台,玄色大氅被狂风撕扯得猎猎作响,铁甲下的深衣早已冻成冰壳。他身后,三千刑徒如蜷缩的蝼蚁。黥面刺青在冻疮溃烂的脸上扭曲蠕动,手脚缠着污黑的裹布,渗出黄脓和血水。他们蜷在单薄的破絮下,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挂在枯草般的胡须上。
“将军,冻僵三个了。”副将张唐踏着半尺深的积雪奔来,铁甲接缝处凝着冰棱,“医士说……截肢也救不活了。”他声音压得极低,淹没在风吼里。
王翦没有回头。目光穿透漫天雪沫,落在关外混沌的雪原上。天地是巨大的磨盘,山岩是磨盘的牙齿,碾碎一切活物。白毛风卷起地面积雪,形成翻滚的雪浪,那是匈奴人最喜欢的突袭屏障。
“盐。”王翦突然开口,声音被风撕扯得破碎,“刑徒营的盐配给,停了多久?”
张唐一愣:“三日……关内盐仓见底了。匈奴人断了云中盐道,商贾绝迹。”
风卷着雪粒抽打在王翦脸上,像细碎的冰针。盐。维系军心的命脉。没有盐,刑徒连挥动戈矛的力气都会消散。他目光扫过脚下蝼蚁般的罪囚——赵国的降卒、魏国的逃兵、秦国的刑徒……此刻,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深陷眼窝里那点将熄的活气。
“斥候!”王翦低喝。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烽燧阴影里钻出,裹着两层破烂的羊皮,脸冻得青紫。“将军……北面三十里,有驼队!”少年斥候牙齿打颤,“二十峰骆驼……护卫十五人,持月氏弯刀……可领头的,靴子是匈奴式样,靴尖翘得像鹰嘴!”
王翦瞳孔骤然收缩。匈奴与月氏在河西草场杀红了眼,商道断绝三月有余。这驼队,是雪原上突然冒出的鬼魅。
“看清货物?”
“盖着毡毯……但一头骆驼滑倒,掉出几袋东西。”少年舔了舔冻裂的嘴唇,“不是盐……是黄沙!袋子底下漏出来的,是河套的黄沙!”
河套的黄沙!王翦指尖无意识摩挲腰间剑柄——那柄浸透六国名将鲜血的断水剑,在鞘中嗡鸣如毒蛇吐信。匈奴人用沙子冒充货物?他们想运什么进关?或是……运什么出关?
“张唐!”王翦的声音陡然凌厉,压过风吼,“蒙骜率三百锐士,截道盘查!弓弩手伏于隘口两侧岩隙,听我号令!”他目光如冰锥,刺向刑徒营,“再挑五十人!披皮甲,执长戟,给蒙骜压阵!”
【二、驼铃藏锋】
驼铃穿透风雪,叮当,叮当,带着塞外特有的空旷与诡异。
驼队出现在隘口转弯处,如同一串移动的坟包。领头的老骆驼脖颈下挂着硕大的铜铃,声音却有些发闷。蒙骜横刀立马,铁甲上凝着霜雪,锐士如沉默的礁石,堵死了狭窄的通道。
“将军行行好!”商队首领裹着厚重的狼裘,脸上堆满谄媚,一道刀疤从左额划到嘴角,随着笑容扭曲如蜈蚣。“我们是正经商贾,贩点河西粗盐,换些关中粟米布帛过冬啊!”他操着生硬的秦腔,袖口却隐约露出匈奴式样的皮护腕。
蒙骜冷笑,手中环首刀一指:“路引!”
刀疤脸忙不迭掏出一块灰白的兽骨片,刻着扭曲的匈奴文字和模糊的狼头印记。“月氏王庭签发的……刚办的,热乎着!”他殷勤地递上。
蒙骜看也不看。秦律如山:凡出关商队,非咸阳令符不可通行!这骨片,擦屁股都嫌硬。“搜!”他刀尖一挑,旁边锐士猛地划破一袋货物。
噗嗤——黄沙混着雪粒,瀑布般倾泻而出!细密的沙流在雪地上摊开,形成刺眼的黄色斑点。
刀疤脸的笑容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狼性的凶光。
就在此刻!
“风——!”隘口上方,王翦的厉喝如惊雷炸响!
几乎同时,刀疤脸狼裘下寒光爆闪!一柄弧形的匈奴弯刀毒蛇般撩向蒙骜咽喉!他身后的十五名“护卫”猛地掀开罩袍,动作整齐划一,竟从驼峰两侧的皮囊中抽出短弩!弩臂黝黑,三棱透甲锥箭镞在雪光下泛着幽蓝——剧毒!
箭未离弦,死亡的气息已冻结了空气。
嗡——!
更高处,刺耳的弦鸣撕裂长空!那是伏在岩隙中的秦弩齐射!数百支铁箭化作黑云,带着千斤坠力,铺天盖地倾泻而下!角度刁钻,避开了蒙骜和前排锐士,精准地笼罩了整个驼队。
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闷响连成一片。血花在雪地上炸开,瞬间被低温凝成诡异的红黑色冰晶。骆驼凄厉的嘶鸣、人的短促惨嚎、弩机脱手的撞击声混杂在一起。一个“护卫”被三支弩箭贯穿胸膛,钉在身后的骆驼上,人和骆驼的血混在一起,汩汩流淌。
“杀!”蒙骜怒喝,环首刀劈开一个匈奴人的肩胛骨,刀锋卡在骨头里,他顺势一脚踹飞尸体。锐士们如狼群扑入混乱的驼队。
刑徒营的五十人也到了。他们披着简陋的皮甲,手中长戟锈迹斑斑,但眼中燃烧着赦免的希望。黑夫冲在最前,这黥面虬髯的赵人什长,咆哮着撞翻一个匈奴兵,青铜大戟带着风声横扫,直接将另一个想捡弩的匈奴人拦腰劈断!内脏和热气腾腾的血液泼洒在雪地上,瞬间蒸腾起刺鼻的白雾。
“留活口!”张唐的吼声被战场淹没。
黑夫正将一个匈奴人按在雪地里,那家伙袖口滑出一柄蓝汪汪的匕首。黑夫狞笑,膝盖猛压对方手腕,咔嚓一声脆响,匕首脱手。他抡起醋钵大的拳头,照着对方太阳穴砸下——噗!红白之物溅了他一脸。
“留你娘!”黑夫朝张唐方向啐了口血沫,一脚踢开软绵绵的尸体。
风卷残云。战斗在令人窒息的短暂爆发后骤然结束。雪原上,二十具尸体姿态扭曲,血染红了方圆数丈的雪地。几头骆驼倒毙,更多的在哀鸣,铜铃歪斜着挂在脖颈下,发出断续的悲音。刺鼻的血腥味混着骆驼胃囊里反刍物的酸腐气息,弥漫在凛冽的空气中。
王翦踏着粘稠的血雪走来。他停在刀疤脸首领的尸体前。张唐蹲下,割开那件厚实的狼裘。
里面并非羊皮袄,而是一件叠压着熟牛皮的皮甲,内衬坚韧的野牛皮,最关键的是——几片打磨光滑、串联紧密的薄铁片,覆盖在心口和背心要害处。铁片边缘,赫然烙印着秦军武库特有的“栎阳甲三”字样!
秦军制式札甲!怎么会穿在匈奴死士身上?
王翦蹲下身,指尖拂过铁片冰冷的边缘,一丝寒意顺着手臂直窜头顶。这不是劫掠的战利品。甲片崭新,内衬干净,显然是新近配发!
“将军!弩!”一个锐士捧着一把短弩跑来,声音带着惊惧的颤抖。
【三、铁弩惊心】
军帐内,牛油火盆噼啪作响,勉强驱散帐帘缝隙钻进来的寒气,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阴冷。
王翦坐在粗糙的木案后,断水剑横放膝上。缴获的短弩就摆在面前。弩臂是坚韧的桑木与老牛角交错叠压,用鱼鳔胶黏合,再用牛筋紧紧缠绕。弓弦是九股浸油野牛筋绞合而成,黝黑发亮。最令人心惊的是那青铜弩机——望山上赫然刻着两道精细的曲尺状凹槽,并非秦弩常见的单一瞄准线。
“曲尺望山……赵国李牧亲军的‘破风弩’才有的东西!”张唐声音发干。他曾随王翦在邯郸城下与李牧对峙,见识过这种弩的恐怖——两道凹槽可辅助快速估算箭矢落点,专为山地和风雪天气设计。
王翦一言不发,拿起短弩,手指抚过冰冷的弩机。触手之处,并非全然光滑。他眼神一厉,猛地将弩机内侧凑近火盆。
昏黄跳动的火光下,青铜内侧的角落,一个阴刻的小篆“李”字,清晰得如同恶鬼的烙印!字痕深入铜胎,转折处带着赵国刀笔吏特有的峭拔锋锐,一笔一划,都透着刻骨的恨意与挑衅!
李牧!
这个名字像一桶冰水,瞬间浇透了王翦的脊背。赵国虽亡,但李牧的尸骨至今未找到!传言他遁入漠北……难道这柄带着他印记的凶器,竟出现在匈奴人手中?
“将军!狗奴还藏了东西!”黑夫突然在帐角吼了一声。他正粗暴地翻检那具被他砸碎头颅的尸体。只见他两指如钩,嗤啦一声撕开尸体脚上那双翘头匈奴皮靴的靴筒夹层,从里面扯出一卷卷得极紧的羊皮。
羊皮带着尸体的体温和靴筒的汗臭。黑夫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毫不在意地将羊皮递给王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