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似懂非懂,却见师父已闭上双眼,似乎沉入了自己的世界。
在生命最后的宁静(或许并非宁静)里,姚广孝的脑海中,过往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飞速流转,清晰而又恍惚:
他看到了少年天禧,在父亲病榻前立下“读圣贤书,观天下事”的宏愿,眼神灼灼;看到了妙智庵中,青灯下苦读《资治通鉴》的那个年轻僧人道衍,拍案叫绝,意气风发;看到了南京燕王邸内,自己对着那位英气逼人的亲王,说出“送白帽子”的惊世之语,那一刻的紧张与决绝;看到了北平庆寿寺的密室内,与朱棣对弈纵横,剖析天下大势;看到了靖难烽火中,北平城头泼水成冰的寒夜,以及信鸽穿越烽火,传递着决定帝国命运的信息;看到了金川门开,燕军入城,宫中火起,那顶沉重的“白帽子”终于送达……他也看到了自己位极人臣后,那依旧孤寂的黑色僧影,拒绝了所有繁华与诱惑,独自走在寺庙与皇宫之间的那条路上。
功盖天下,策勋第一。“黑衣宰相”,名动寰宇。然而,这真的是他最初想要的吗?那个少年所寻求的“济世安民之路”,是否必然要踏过“靖难”战场上无数将士和平民的累累白骨?那场由他一手策划并推动的战争,究竟是拨乱反正,还是一场裹挟了无数私欲与野心的巨大劫难?他辅佐明主,开创了“永乐盛世”的基业,这煌煌功业,是否能完全抵消那场内战带来的创伤与戾气?
这些思绪,如同无声的潮水,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反复冲刷着他的内心。他一生理智、冷静,算无遗策,但在生死边界,那份深藏于佛心深处的悲悯与对人世无常的慨叹,终究难以完全抑制。
永乐十六年(1418)三月二十八日,姚广孝,这位大明王朝最具传奇色彩的开国元勋,在庆寿寺溘然长逝,如同油尽灯枯,平静而终。
消息传出,成祖朱棣悲恸不已,为之废朝二日,以示哀悼。追赠推诚辅国协谋宣力文臣、特进荣禄大夫、上柱国、荣国公,谥号恭靖。以文臣之身追赠“荣国公”这等顶级勋爵,在明代极为罕见,哀荣至极。皇帝还亲自为他撰写神道碑文,赐葬于房山县(今北京房山区),并下令配享太庙,成为有明一代唯一一位获此殊荣的僧人。
在他临终前,曾留下最后一首诗,诗风平和冲淡,仿佛已看破一切:
“三十余年寄燕间,来往真如鹤般闲。
幸逢盛世明如日,得保余生老故山。”
诗中以“闲鹤”自比,感念盛世,似乎对自己得以善终于熟悉的寺庙(视为故山)而感到欣慰。这无疑是他希望留给世人的最终形象——一个功成身退、安然归去的智者。
然而,在整理他极其简朴的遗物时,人们在他常读的经卷之下,发现了一幅他亲笔绘制的《靖难行军图》。图上精细地标注了当年燕军南下的大小战役、行军路线、关键节点。而在图卷的边缘,有一行几乎难以辨认的、笔力已显颤抖的蝇头小字,那墨迹新旧不一,似乎是在不同时期,反复斟酌后添加上去的:
“一念之差,血流成河。功过是非,留与后人。”
这十六个字,与那首示人以平静的绝笔诗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仿佛是他内心深处从未真正平息的风暴,是那袭黑色僧衣之下,最终也无法完全超脱的、属于“人”的复杂灵魂的独白。
这位集僧侣、谋士、政治家、学者于一身的“黑衣宰相”,以其深不可测的智慧与矛盾重重的一生,彻底改变了明朝的历史走向。他身陷世间最残酷的权力斗争核心,却始终保持着一种出世者的清醒与淡泊。他既是永乐盛世的缔造者之一,也是那场骨肉相残内战的主要策划者。他的故事,他的功过,他的内心世界,正如他自己所预言的那样,永远地“留与后人”,成为了永乐盛世乃至整个大明王朝历史中,最耐人寻味、也最难以简单评说的传奇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