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那瓶树根啤酒,又灌了一口,似乎需要用这种甜腻液体来压下喉咙里的怒火。
“我们看得出他们是在打什么主意。
画一个巨大的饼,然后用这个饼虚构出来的价值,来购买我们手中实实在在的粮食。
或者换个说法,用他们刚发行的、没有任何信用背书的钞票,来换取我们的真金白银。
极其卑鄙,极其无耻。”
“我们提出过其他方案,”
他继续说,
“我们甚至卑微到提出,可以接受像对其他大公司那样的肢解和分化,让渡一部分市场。
我们还提出可以建设一个新的、由官方主导的管理机构来监督我们,甚至愿意多交三倍的税,用我们口袋里的真金白银去支持那些住在城市里的穷鬼。
但他们一概拒不接受。
最后,他们直接起诉、关押,乃至于定罪了我们的谈判代表。
于是,事情就开始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贪得无厌的城里人。”
怀亚特低声说。
“是的。”
杰克逊表示赞同,
“短视,贪婪,让人厌恶。
就和华尔街的那帮分析师一样恶心。
那个西拉斯,他和他们长着完全一样的嘴脸,一个住在洛杉鸭的帕特里克·贝特曼。”
“听起来,您似乎对他们很熟悉?”
怀亚特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细节。
“暴乱发生前,我就在华尔街工作。”
杰克逊坦然承认,
“为家族处理一些金融业务,同时,也做一些股票、证券方面的生意。
那里的人一直不怎么欢迎我这类乡下人。”
“家族考虑过用其他手段解决问题吗?”
怀亚特追问,
“比如,通过我们的政界盟友施压。
没人会想把一个州的人得罪干净,如果他们还想通过大选的话。”
“不起作用。”
杰克逊的回答非常干脆。
“媒体呢?法院?”
“现在还能在全国范围内发声的,只有公司的人。
家族正在动员本地的媒体,但所有的声音都出不了州界,最多,只能传到堪萨斯或者内布拉斯加。”
杰克逊再次抬起手,无意识地抓了抓自己的脸颊。
这一次,怀亚特注意到,他似乎总喜欢挠脸上的同一个地方,就在右侧颧骨下方。
怀亚特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这位先生可能在华尔街不受欢迎了——当你盯着他看的时候,会很快地意识到他脸型上某种隐蔽的不协调感,
而随着这个小动作的反复发生,这种印象会不断被强化,并最终对他感到不自觉的怪异。
然而,奇怪的是,怀亚特并没有因此心生厌恶。
恰恰相反,这个细节,反而让他心中的焦躁有所缓解。
“您加入吗?”
杰克逊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这是强迫,还是自愿?”
“完全自愿。”
杰克逊说,
“我们不强求意志不坚定的士兵。
不过,如果您拒绝,根据战时的方针,我们会临时征用您的牧场和部分财产,用于战略部署。
当然,家族会支付给您一笔足够丰厚的安家费。
一切都会写在协议里,清清楚楚。”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只是看着怀亚特,然后低下头,开始一口一口地喝着瓶里剩下的饮料。
他的姿态不紧不慢,仿佛他有整个下午的时间来等待一个答案。
这是一个无比重大的抉择。
它涉及财产、安全、生命,以及未来。且不只关乎怀亚特一个人,更关乎一整个家庭,一个扎根于此数代的显赫姓氏。
按理说,没有人能够轻易做出结论。
他需要时间,需要和家人商量,需要权衡利弊,需要计算得失。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甚至连怀亚特本人,都对自己下一秒的反应感到了些许不明所以的惊讶。
“我同意。”
他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声音在空旷的起居室中回荡,利落得如同子弹上膛。
杰克逊抬起头,眼中闪过讶异。
“不用再考虑一下吗?”
“我想先确认几件事。”
怀亚特没有理会他的问题,而是直接切入了重点,
“我的家人会怎么样?”
“老人和孩子会统一安排到北内华达的里诺市避难,那里是我们的战略后方,绝对安全。
您家人的情况?”
“我母亲,她上不了战场。”
“她会被排除在战争之外,第一批撤离。”
“我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博,科迪,还有卡珊德拉。
一个即将十八岁,一个十六岁,还有一个十四岁。”
怀亚特说出这串年龄。
他并不知道自己此时是怀着怎样的想法。
或许,出于兄长的责任,他应该在说出“十六岁”和“十四岁”时表露出反对和保护的姿态。
但他没有。
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事实,然后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对方。
“根据家族动员规则,满十六岁的公民可以选择自愿应征。”
杰克逊回答得同样平静,
“他们得自己做决定。
不过,您可以给出建议。
我想,作为一家之主,您的意见非常重要。”
他说的没错,怀亚特意识到。
在这个家里,他的意见,就是最终的决定。
“我们能赢吗?”
他继续问道。
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杰克逊沉默了片刻,他没有给出虚假的承诺。
“不知道。”
他坦诚地说,
“但家族有不少隐藏的手段。
各地的盟友正在向我们输送力量。
全国范围内,由我们资助的各类研究机构,也给予了一些令人惊喜的回报。”
他似乎又想去抓自己的脑袋,但忍住了。
“几天后,我们在埃尔科市召开内部战略会议,那是战争前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次。
您需要的话,我可以为您申请与会资格。”
“我可以带他们去吗?”
“您的亲人?当然可以。”
杰克逊立刻明白了怀亚特的意思,
“我们会同步进行一场内部的技术与装备展出,用来增强队伍的信心。
让他们亲眼看看,对他们做出决定有好处。”
“那就这么定了吧。”
怀亚特站起身,“有合同吗?”
“有。”
杰克逊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摞厚厚的、用燕尾夹夹好的文件。
“我去给我的律师看看。”
“您请便。”
杰克逊将文件放在茶几上,推了过去。
怀亚特拿起那摞纸,纸张的重量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翻开第一页。
上面是柯尔特家族的徽记。
“实话实说,怀亚特先生。”
杰克逊的声音从他身边传来,
“在所有我拜访过的分支家庭里,您最为勇敢,也最为果断。
这很难得。
其他人听到要战争,大都手足无措,或者强装镇定,但在最关键的问题上瞻前顾后,犹犹豫豫。
他们平时享受着家族的恩惠,到了关键时期,却缺乏信念和勇气。
而您,以及您的家庭……”
“总得有人付出牺牲。”
怀亚特打断了他,声音平静而坚定,
“不是我们,就是他们。”
他整理了一下手中的文件,目光再次落在那家族徽记上。
“我们必须保卫自己的土地和财产。”
这是他、他的家庭和姓氏赖以生存、发展的法宝,是他所认为的,这片土地唯一的、永恒的真相。
——也是他所不愿承认的、其认知中人类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