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怀亚特·柯尔特回到位于镇上的家中时,家族的人已等待许久。
他坐在一张不起眼的、靠着窗户的皮面长凳上。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琴键,随着他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看到怀亚特的身影出现在门廊的轮廓中,他立刻起身,动作流畅紧凑到有些突兀。
“我是怀亚特·柯尔特。”
怀亚特的声音午后的干燥。
他习惯性地先报出自己的全名,这是这片土地上古老的传统。
“杰克逊·柯尔特。”
对方回答,同样的全名。
他的声音比怀亚特要低沉。
他向前迈了一步,脸上绽开一个热情的笑容,
“很荣幸见到你,怀亚特先生。我已经听过你的事迹了,年轻有为。”
一只手伸了过来。
怀亚特迎了上去,两只手掌在空中相遇、交握。
杰克逊的掌心粗糙,力量雄浑而直接。
趁着这短暂的、礼节的接触,怀亚特完成了对对方的初次打量。
杰克逊·柯尔特是个小个子男人,至少比怀亚特矮了半个头。
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古铜色,尤其是在脖颈和手腕处,颜色更深。
他体格壮实,定制的深灰色西装被饱满的胸肌和三角肌撑起,线条紧绷,仿佛布料下的肌肉随时会挣脱束缚。
然而,这身昂贵的行头在他身上却显得有些水土不服。
领带结歪向一边,衬衫的袖口蹭上了一点难以名状的灰尘,裤脚也比标准的长度略短了一分,露出了一截深色的棉袜。
他是个典型的柯尔特,不像那些在会议室和俱乐部里运筹帷幄的商界精英,
更像一个常年有健身习惯的蓝领,一个建筑工头,或是一个安保公司的区域主管
——那种依靠肌肉和直觉多过依靠图表和模型的男人。
“请坐。”
怀亚特松开手,向那张主客位的扶手椅做了个手势。
两人在屋内坐定。
沉默在空气中迅速凝结。
很快,木质地板发出了轻微的、熟悉的颤声,怀亚特年迈的母亲端着一个托盘,从里屋走了出来。
她的动作缓慢而优雅,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疲惫,塑造出一种经过沉淀的、宁静的权威。
托盘上放着两瓶玻璃瓶装的饮料,瓶身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在昏暗的室内折射出微光。
她先将一瓶Dr.Pepper递给了怀亚特,瓶盖与他手指接触时发出的冰凉触感,让他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
随后,她将另一瓶A&W树根啤酒放在了杰克逊面前的茶几上。
“谢谢,女士。”
杰克逊的声音里多了少许柔和。
他毫不迟疑地拿起那瓶饮料,用拇指关节在瓶盖边缘熟练地一撬,伴随着“噗”的一声轻响,白色的气泡升腾而起。
他仰起头,畅快地灌了一大口,喉结上下滚动,动作间有一种不加掩饰的直率。
将饮料瓶重重地放下,瓶底与木质茶几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杰克逊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唇,室内的气氛也随着这个动作,由家庭的温情陡然转向了公事的严肃。
“我们来谈正事吧,怀亚特·柯尔特先生。”
“我听卡珊德拉说,您送来了一批材料?”
怀亚特将自己的饮料放在一边,并未打开。
“停在路边了。”
杰克逊的目光投向窗外,“一整车。”
“我没太注意。
是做什么用的?我想知道。”
“这和我接下来要和您说的是同一件事。”
杰克逊身体前倾,双肘压在膝盖上,“如果我们谈得顺利,那批材料会派上大用场。
如果您不同意,我们会留下一部分。
总之,您不需要为这些材料支付任何费用。”
怀亚特感到一阵无名的烦躁。从在路上看到那辆巨大的、印着家族徽记的神秘卡车开始,他的感觉就极其糟糕。那是一种比暴风雨来临前气压骤降更令人心悸的预感,仿佛脚下坚实的土地正在变成一片流沙,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我需要知道确切的内容。”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不要拐弯抹角。”
“这涉及一些商业机密。”
杰克逊的眼神扫了一眼不远处半掩的厨房门。
怀亚特立刻会意。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用一种礼貌够温和的语气说:
“妈妈,我和杰克逊先生有些家族的生意要谈,您能先回房间休息一下吗?”
母亲打开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位肌肉结实的访客,眼神里没有疑问,只有了然。
她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卧室,并轻轻带上了门。
很快,这间宽敞的起居室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以及愈发沉重的沉默。
怀亚特重新坐下,目光锁定在对方脸上。
“到底是什么?”
杰克逊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接下来说出的那个词所需的全部重量都吸入肺中。
“武器。”
这个词瞬间击碎了室内的寂静。
“枪支、弹药,还有各种器材。”
他补充道。
“武器?”
怀亚特的声音里充满了错愕。
他面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对他的惊讶早有预料,只是抬起手,有些不自在地抓了抓脸颊,又挠了挠耳朵。
“您没听错。”
杰克逊放下了手,
“一百二十支AR自动步枪,配套的P-MAG弹匣超过一千个,五十万发5.56毫米口径子弹。
另外还有三十把格洛克手枪,五万发9毫米子弹。
以及……”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清单,
“家族在近几年采购的一些新产品,无人机和反无人机设备。
和您牧场里用来监控牛群的那些是同一个技术源头,但设计方向完全不同。”
怀亚特感到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些数字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却无法组合成任何合理的图像。
“不,等等……我们要这么多武器做什么?
我的家庭只有五口人,就算算上牧场的长期雇工,也用不了这么多。
这一带的治安……不能说夜不闭户,但也非常好。”
杰克逊的眉毛动了动,问道:
“您觉得,武器只能用来维持治安吗?”
“不然呢?”
怀亚特下意识地反问。
然而,话音未落,他便僵住了。
那个盘旋在他脑海中、最坏的可能性,此刻终于挣脱了感性的束缚,如同一头脱笼的野兽,咆哮着冲到了他的面前。
不祥的预感,在此刻渐渐清晰,轮廓分明,变成了一个可以预见的、狰狞的现实。
他的嘴唇有些发干。
“战争?”
“战争。”
杰克逊的回答,简洁而沉重。
“这批武器,会被用在战争中。
如果您接受家族的征召,它们会被用来武装您的家庭,以及一批后续会抵达这里的民兵。
而您的这片土地,怀亚特先生,由于其地理位置,很有可能会成为交战的前线地带。”
“我们要和谁开战?”
“公司。”
“哪个公司?”
“伊米塔多公司。”
杰克逊快速地吐出这个名字,仿佛那是什么不可触摸的肮脏东西,
“西拉斯·布莱克伍德的势力。
如今,他们在友利坚,是我们唯一的敌人。”
“什么规模?”
“全面战争。”
杰克逊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死我活。”
全面战争,你死我活。
这是一个极其让人痛苦的答案。
怀亚特感觉自己的心脏悬在了胸中,呼吸变得困难。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伊米塔多公司的力量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内,他们以摧枯拉朽的速度,平息了席卷全国的暴乱,恢复了秩序。
人们第一次直观地、超越了任何宣传和公关,看到了这支由金钱武装起来的力量有多么所向披靡,多么无可匹敌。
它们就像一种真菌的菌丝网络,将触须悄无声息地伸向大半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可以在任何需要的时候,以雷霆之势从地底喷薄而出,摧毁一切试图反抗的力量。
再加上西拉斯那匪夷所思的工业动员能力和政治手腕,以及那些迅速团结在他们身边的所有墙头草和摇摆派……
那无疑是一个令人恐惧的、结构迥异于传统对手的庞然大物,一个极难以对抗的敌人。
但……为什么?
怀亚特终于将那个盘旋在心中最久的疑问说了出来。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家族……没有和他们协商吗?”
“协商了。”
杰克逊的脸上露出混合着鄙夷和愤怒的神情,
“但他们的胃口太大,而且态度强硬。
他们想要用那个所谓复兴基金的收益,一种他们自己弄出来的、虚无缥缈的金融产品,来购入我们柯尔特家族所有核心企业的股权,
最终成为最大股东,接手我们几代人积累下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