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异僧十二(1 / 2)

1、李德裕与万羊之兆

唐文宗年间,洛阳城里的太子少保府总透着股不同寻常的沉寂。往日里车马盈门、僚属络绎的景象,自打主人李德裕从相位上退下来,就渐渐淡了。这位曾在朝堂上叱咤风云,一手主导过“会昌中兴”的老相国,如今虽仍挂着太子少保的头衔,却只是个“分司东都”的闲职,每日除了在书房批阅旧卷,便是对着庭院里那株老桂树出神。

入秋后的一日,李德裕叫管家寻来个据说能断吉凶的游方僧人。彼时他刚接到朝中密信,说新帝对前朝旧臣多有猜忌,怕是要动些人事调整。虽说早已远离权力中枢,可半辈子在官场浮沉,他心里总有些不踏实,便想问问这僧人的看法。

僧人约莫五十来岁,穿着洗得发白的僧袍,眉眼间倒有股沉静之气。他听李德裕说明来意,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绕着书房转了一圈,最后道:“大人的祸福,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若您信得过,我想在府中结个小坛,供上佛像,静坐三日,或许能看出些端倪。”

李德裕虽觉得有些玄乎,但此刻也无别的办法,便点头应了。管家很快在偏院收拾出一间净室,僧人搬来小佛像,点上香火,就此闭门不出。这三日里,李德裕时常站在净室门外,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诵经声,心里像揣了块石头,沉得慌。

第三日傍晚,僧人终于开门出来。他面色凝重地走到李德裕面前,躬身道:“大人,实不相瞒,您身上的灾厄还没过去,恐怕要往万里之外的南方去一趟。”

“什么?”李德裕猛地站起身,手里的茶盏都晃出了水。他这辈子官至宰相,除了早年外放,大多时候都在长安、洛阳这些繁华之地,如今要他去蛮荒的南方,还要“万里”之遥,哪里能接受?“你这僧人,莫不是信口雌黄!我已退居闲职,怎会再遭贬谪?”他越说越气,挥手便要让管家把僧人赶走。

僧人也不辩解,只是平静地说:“大人若不信,明日可再召我来。或许是我看得不够仔细,再观三日,总能有个准数。”

李德裕虽怒,可心里那点不安却被勾了起来。他思忖半晌,终究还是点了头:“好,我再给你三日。若还是这话,休怪我不客气。”

接下来的三日,僧人依旧在净室静坐。李德裕这回没再频繁去门外徘徊,只是每日晨起时,都会让丫鬟去看看僧人是否还在。到了第三日,僧人出来时,神色比上次更笃定:“大人,南行的日子,不出一个月了。这劫数,您逃不掉。”

李德裕这下是真坐不住了,他盯着僧人,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你倒说说,凭什么断定我必去南方?若只是空口白话,我如何信你?”

僧人见状,知道若不拿出些凭据,李德裕是不会信服的。他走到书房中央,指着地面说:“大人,您让人在这儿往下挖,几尺深的地方,该有个石函。”

李德裕将信将疑,立刻叫了两个仆役来,拿着锄头铲子往下挖。起初挖出来的都是寻常泥土,挖到三尺多深时,只听“当”的一声,锄头碰到了硬物。仆役们小心翼翼地清理掉周围的泥土,一个半尺见方的石函果然露了出来。

李德裕赶紧让人把石函抬上来,亲手打开——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东西都没有。可即便如此,他也吃了一惊:这书房是他亲手布置的,从未告诉过旁人地下有石函,这僧人怎么会知道?

“你……你怎么知晓此处有石函?”李德裕的语气缓和了许多,眼里多了几分敬畏。

僧人合十道:“这便是我用来佐证的凭据。我既看得出地下的石函,自然也能断出大人的祸福。”

李德裕沉默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罢了,南行若真不可免,那我此去……还能回来吗?”他年近六旬,若是被贬到南方烟瘴之地,能不能活着回来,实在是个未知数。

僧人却摇了摇头:“大人不必过于担忧,您是能回来的。”

“真的?”李德裕眼里瞬间亮了起来,“那你说说,我何时能回?回来后还能重掌朝纲吗?”

僧人缓缓道:“大人不必问归期,也不必问日后仕途。我只说一件事:大人这辈子,本该吃掉一万只羊。如今算下来,已经吃了九千五百只了。”

李德裕愣住了,他确实爱吃羊肉,府里的宴席上也常以羊肉为压轴菜,可到底吃了多少,他自己也没数过。“这……吃羊的数量,与我的祸福有何关系?”

“万物皆有定数,大人的俸禄、寿数、仕途,都与这‘万羊’之数相应。”僧人解释道,“如今还剩五百只羊未吃,说明大人的福气还没尽,自然能从南方回来。只是日后若再吃到一万只羊,那便是福尽之时,需多加谨慎。”

李德裕听了这话,心里稍稍安定下来。他虽不完全明白“万羊之数”的道理,但想起僧人能准确指出地下的石函,便觉得这话或许真有几分道理。没过多久,朝中果然传来旨意,将他贬为潮州司马,后来又贬到更远的崖州。

赴任途中,李德裕一路颠簸,却总想起僧人说的“能回来”的话,便也咬牙坚持着。在崖州的日子里,他虽身处逆境,却并未消沉,反而时常关注当地民生,教百姓开垦荒地、种植粮食,倒也赢得了不少民心。

后来新帝驾崩,继位者感念李德裕早年的功绩,便下旨将他召回洛阳。回京途中,有位地方官知道他爱吃羊肉,特意送了五十只羊到他船上。李德裕见了,突然想起僧人说的“九千五百只羊”,心里咯噔一下——加上这五十只,不就正好一万只了吗?

他赶紧让人把羊送了回去,此后再也不敢吃羊肉。回到洛阳后,他闭门谢客,潜心整理自己早年的文稿,再也不过问政事。有人问他为何如此,他便会说起当年僧人的话,感慨道:“人生的福祸,从来都不是偶然。那‘万羊之数’,看似玄乎,实则是在提醒我:凡事皆有定数,过则为灾。懂得知足,懂得节制,才能守住自己的福气。”

后来李德裕活到七十多岁,在洛阳安然病逝。他的故事也渐渐流传开来,人们说起“万羊之兆”,不再觉得是迷信,反而从中读出了几分人生智慧:所谓的“定数”,其实藏在我们日常的选择里。懂得敬畏、懂得克制,不贪求无度,才能在人生的起伏中,守住内心的安稳与长久的福气。

2、齐州僧

唐宪宗元和年间,史论在齐州任中丞,为人刚正,却也带着几分文人的好奇。这年秋末,他带着随从出猎,追一只狡兔追到了属县边界,日头偏西时,见山坳里藏着座小小的兰若寺,便想进去歇脚喝口热茶。

刚进寺门,一股清甜的桃香就钻鼻腔里——这时节早过了桃熟的日子,寻常桃儿早烂在枝头了,哪来这么浓的香气?史论心里犯嘀咕,寻着香味找到后院僧房,见个穿灰布僧袍的老和尚正坐在蒲团上补袈裟,茶桌上摆着个青瓷盘,盘里搁着两枚粉嘟嘟的桃子,拳头大小,绒毛都透着光。

老和尚见他进来,手忙脚乱地想把盘子往经案下藏,可已经晚了。史论笑着走过去:“大师傅,这时候还有鲜桃,倒是稀罕。”老和尚没法子,只好双手合十赔笑:“回中丞的话,是方才一位香客送来的,说自家后院晚桃熟了,特来孝敬。”说着就把桃子捧过来,“中丞要是不嫌弃,尝尝鲜?”

史论打猎跑了大半天,早饿了,也不客气,拿起一个就咬。那桃肉入口就化,甜汁顺着喉咙往下淌,一点不酸不涩,连核都小得可怜。两个桃子下肚,竟觉得浑身都松快了,连方才追兔子的乏累都消了大半。他捏着剩下的桃核——那核竟有鸡蛋大小,纹路也跟寻常桃核不一样,更光滑些——忍不住问:“大师傅,实不相瞒,这桃绝非寻常品种,香客送的这话,怕是不实吧?”

老和尚被问得一怔,随即叹了口气,挠了挠头:“中丞眼尖,贫道确实说了谎。这桃不是人送的,是贫道前几日去后山采药时撞见的。那地方偏得很,路也难走,我见桃子长得怪好,就摘了几枚回来。”

史论一听更来了兴致:“竟有这等好去处?我今日也没别的事,不如卸了随从,跟大师傅去看看?”老和尚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那路又险又滑,还得过好几道河,中丞金贵身子,可经不起折腾。”可史论性子倔,认准的事不肯松口,又说:“我年轻时也常爬山涉水,这点路不算什么。再说,难得遇上这等奇桃,若不去瞧瞧,倒要后悔好些日子。”

老和尚拗不过他,只好点点头:“那中丞可得听贫道的,路上莫要逞强。”史论当即叫随从在寺里等候,自己跟着老和尚往后山走。出了寺门,路就渐渐难走了,尽是没膝的荒草和碎石,走了约莫五里地,眼前横着一条河,河水不算深,却急得很,水面上连块搭脚的石头都没有。

老和尚站在河边,又劝:“中丞你看,这河看着浅,底下全是滑泥,一不小心就会摔着。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史论却蹲下身,挽起裤腿:“没事,我扶着你,慢慢走。”老和尚没法子,只好解了外衣,把僧袍下摆扎紧,又帮史论把官服的袖子卷起来,两人互相搀着,一步步蹚进河里。河水凉得刺骨,底下的泥果然滑,史论好几次差点摔倒,都被老和尚拽住了。

过了河,又往西北走,接连过了两条小溪,路也越来越陡,得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时不时还要穿过满是荆棘的灌木丛,史论的手背被划了好几道小口子,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疼,心里只想着那片桃林。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忽然亮了——只见前面一片开阔地,满是桃树,那些桃树不高,也就到人腰那么高,枝干都贴着地面长,枝头上挂满了粉盈盈的桃子,那股香甜的气味比在寺里时浓了十倍,远远望去,像一片粉色的云落在地上。地上还长着翠绿的苔藓,旁边有股山泉潺潺流过,泉水清澈见底,石头缝里还开着不知名的小兰花,风一吹,满是草木的清香,竟让人忘了这是深秋时节。

史论看得呆住了,喃喃道:“这哪里是人间景致,倒像是仙境。”老和尚笑着说:“中丞说对了,这地方鲜少有人来,我也是偶然迷了路才找到的。”两人走到桃树下,老和尚摘了一串桃子递给史论,又给自己拿了一串,那桃子一串能有五六个,吃起来比在寺里的更甜,果肉也更软。史论吃了一串,肚子就饱了,他看着满树的桃子,心里盘算着要多摘些带回去,给家人和下属也尝尝,于是就解了外衣,把衣襟撑开,准备多包些。

可他刚要伸手摘,老和尚却按住了他的手:“中丞,不可多取。”史论一愣:“为何?这么多桃子,多摘些也无妨吧?”老和尚指着桃林,轻声说:“此乃灵境之地,草木生灵都有灵性。贫道曾听寺里的长老说,这等奇物,若贪心多取,反而会坏了此地的灵气,往后再想来,怕是就见不到了。而且这桃子虽好,却也讲究缘分,能吃到一两枚,已是福气,若贪多,反倒会伤了身子。”

史论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撑开的衣襟,又看了看满树的桃子,忽然明白过来。他方才只想着把好东西带回去,却忘了“过犹不及”的道理——再好的东西,若是贪多,反而会失去它原本的好。就像这桃林,若人人都来大把采摘,怕是用不了多久,这片仙境般的景致就会消失了。

他收起衣襟,笑着对老和尚说:“大师傅说得对,是我贪心了。能见到这般景致,又吃到这么好的桃子,已是天大的缘分,怎能再奢求更多?”说着,他只摘了两枚桃子,放进怀里,又帮老和尚也摘了两枚,便说:“咱们走吧,也别打扰了这里的清静。”

往回走的时候,史论的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手背的伤口也不觉得疼了。路过那条河时,他还特意蹲下来,用河水洗了洗脸,只觉得浑身清爽。回到寺里,随从见他平安回来,都松了口气。史论把怀里的桃子拿出来,一枚给了老和尚,一枚自己留着,却没提要带回去给别人的事——他知道,有些好东西,自己记在心里就好,不必非要占有。

后来有人问起史论那次出猎的事,他总爱讲起那片桃林,却从不提具体的位置。有人劝他:“中丞何不把那地方告诉大家,让更多人也能尝尝那奇桃?”史论却摇摇头:“那片桃林是灵境,若人人都去,反倒会毁了它。再说,不是所有人都能经得起那一路的辛苦,也不是所有人都懂‘不贪多’的道理。能得见,是缘分;懂得放手,才是福气。”

其实这世间的许多事,都像那片桃林。好东西固然难得,但更难得的是懂得“适可而止”——不贪心,不妄求,珍惜眼前所拥有的,才不会被欲望牵着走,也才能留住那些真正珍贵的东西。就像史论,他放弃了多摘桃子的念头,却留住了那片仙境般的桃林,也留住了心中那份对美好事物的敬畏与珍视,这份通透,比再多的桃子都更有价值。

3、抱玉师

唐玄宗天宝年间,长安城朱雀街西的延寿坊里,住着位人称“抱玉师”的僧人。这和尚不知打哪儿来,只知他持戒精严,讲经时能把枯燥的佛理说得如流水般通透,连街边挑担的货郎、深宅里的夫人都爱挤到寺里听他说法。久而久之,拜他为师、听他讲道的人竟有上千,连当朝宰相第五琦,闲时也爱来寺里与他对坐喝茶,听他谈些因果轮回的道理。

抱玉师有个怪习惯,每到黄昏,便会独自关进禅房,把门闩得紧紧的,连烛火都要吹灭,任谁叫门也不回应。有个新来的小沙弥好奇,总想着这位师父夜里到底在做什么,便趁一日傍晚,偷偷溜到禅房门外,顺着门缝往里瞧。

这一瞧,可把小沙弥惊得差点跌坐在地——只见漆黑的禅房里,竟有一团淡淡的五彩光晕,正从抱玉师口中缓缓飘出,像朵轻轻颤动的云,绕着他的头顶转了几圈,又慢慢落回他身上。那光晕不刺眼,却亮得能照清禅房里的木鱼和经卷,连空气中的浮尘都看得清清楚楚。小沙弥大气不敢出,直到光晕渐渐淡去,才轻手轻脚地溜回自己的住处,往后再不敢对人提起这事,只觉得师父定是有大修行的高人。

日子一天天过,抱玉师的头发越来越白,背也渐渐驼了,可讲经时的声音依旧洪亮,眼神也依旧清亮。直到他九十岁那年夏天,长安城里热得像个大蒸笼,石板路烫得能煎熟鸡蛋,抱玉师却在一个清晨,安安静静地坐在禅房的蒲团上圆寂了。

消息传到宰相第五琦耳中时,他正在府里批阅公文,一听这话,当即放下笔,带着随从匆匆往寺里赶。到了禅房,只见抱玉师依旧端坐着,双目轻闭,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身上的僧袍整整齐齐,竟一点也看不出是过世的人。更奇的是,这大暑天里,寻常人死后不过半日就会发臭变质,可抱玉师的遗体却干干净净,连一丝异味都没有,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第五琦想起往日与抱玉师喝茶谈天的光景,心里又酸又敬,便吩咐随从取来一瓶上好的香乳——这是西域进贡的珍品,据说能护住修行者的肉身。他亲自走上前,想将香乳缓缓灌进抱玉师口中,也好尽一份老友的心意。

可就在香乳刚碰到抱玉师嘴唇的瞬间,突然有一团耀眼的祥光从他口中迸发出来!那光比小沙弥当年所见的更亮,金红交织,像初升的太阳,一下子把整个禅房照得如同白昼,连窗外的树叶都被染成了金色。第五琦和随从们都惊得后退几步,睁大眼睛看着这奇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消息很快在长安城里传开,有人说:“我曾在佛经里见过,佛涅盘时会有祥光普照,如今抱玉师也有这般异象,他定是真佛转世啊!”也有人说,抱玉师修行一辈子,心无杂念,连口中都能生出庆云、放出祥光,这是上天对他的奖赏。

后来,寺里的僧人按照抱玉师的遗愿,将他的遗体安葬在终南山的竹林里。每年清明,都有人带着鲜花和香火去祭拜,哪怕过了许多年,那片竹林依旧长得郁郁葱葱,风吹过竹叶的声音,像极了抱玉师当年讲经时的语调,温和又有力量。

其实世人赞抱玉师是“真佛”,赞的从来不是那口中的庆云与祥光——那些不过是他修行的外相。真正难得的,是他一辈子身居闹市却心无贪念,面对上千弟子的敬仰却始终谦卑,哪怕活到九十岁,依旧守着一间禅房、一盏灯、一卷经,把“修心”二字做到了极致。

这世间的修行从不在外求,而在内心的坚守。就像抱玉师,他从未追求过“成佛”的虚名,只是日复一日地清净己心,反倒活出了最通透的模样。想来所谓“祥光”,不过是一颗纯粹的心,在岁月里沉淀出的光芒——这光芒,比任何奇景都更能照亮人心,也比任何传说都更能让人记住:真正的珍贵,永远藏在日复一日的坚守里。

4、束草师

唐德宗贞元年间,长安平康坊的菩提寺算不上什么大寺,却因西廊下那个怪人,成了街坊邻里常念叨的去处。

那人是个僧人,没人知道他的法号,也没人清楚他从哪里来。只记得他初来乍到那天,背着一捆干枯的藁草,往西廊的角落里一坐,便再也没挪过窝。白日里,他就抱着那捆藁草晒太阳,有人丢给他馒头,他便慢慢嚼了;有人问他话,他要么不答,要么只扯着嘴角笑一笑,露出两颗泛黄的牙。到了夜里,他就把藁草铺在地上,蜷着身子睡,连寺里僧人好心腾出的禅房,他也从不踏进去一步。

这一坐,便是数年。西廊的地砖被他磨出了浅痕,寺外的桃树枯了又荣,他始终抱着那捆藁草,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寺里的纲维和尚看不过去——纲维管着寺里的杂事,最见不得这般“邋遢”景象。有回赶上雨天,雨水顺着廊檐往下淌,溅得僧人衣角全是泥点,纲维忍不住走过去,皱着眉劝:“师父,雨这么大,廊下漏得厉害,不如搬去后院住?那里有干净的床铺,还能避寒。”

僧人抬眼看他,眼神清明得很,慢悠悠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尔厌我耶?”就这四个字,问得纲维一怔——他不过是好心,怎么就成了“厌弃”?刚想辩解,僧人却低下头,重新抱住藁草,再不肯说一个字。纲维没趣,跺了跺脚,转身走了。

谁也没料到,当天夜里会出那样的事。

二更天的时候,寺里的小沙弥起夜,刚走到西廊,就见一团火光冲天而起!他吓得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去叫人。等僧人们提着水桶赶来,才发现那火竟是从束草僧坐的地方烧起来的——他抱着那捆藁草,安静地坐在火里,没有挣扎,也没有呼救,火光映着他的脸,竟带着几分平和。

僧人们都看呆了,手里的水桶迟迟没敢泼出去。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火,明明烧得旺,却没有噼啪的爆响,连烟都带着股淡淡的草木香,不像寻常柴火那样呛人。直到天快亮时,火才渐渐灭了,西廊的地面被烧得发黑,可原本僧人坐的地方,只留下一堆细细的灰烬,连一片衣角、一根骨头都没剩下,更没有半分尸体腐烂的臭味,风一吹,灰烬就轻飘飘地散了些,像春天的柳絮。

这时众人才回过神来——这哪里是普通僧人?分明是隐于市井的异人!先前他不肯住禅房,抱着藁草度日,或许早就在等着这一天。纲维和尚想起昨夜那句“尔厌我耶”,又悔又愧,蹲在灰烬旁,双手合十,半天说不出话。

后来,寺里的僧人把那些灰烬小心地收起来,掺上泥土,塑成了一个僧人的模样,供奉在佛殿上。来上香的人听说了这事,都称那僧人为“束草师”,有人对着塑像磕头祈福,有人站在旁边,听僧人讲束草师的故事,听得入了神。

日子久了,菩提寺的香火越来越旺,可没人再提起束草师当年的“邋遢”,大家记着的,都是他坐化时的奇景,和那份藏在平凡外表下的不凡。

其实束草师的故事,说到底,是在告诉世人:真正的修行,从不在衣着是否光鲜,住处是否整洁。他抱着藁草度日,看似落魄,心里却藏着通透——不贪求舒适,不执着外物,才能在该离开时,走得那样平和。就像那些被烧成灰烬的藁草,看似消失了,却以另一种方式留在了人们心里。这世间最难得的,从来不是耀眼的外表,而是藏在平凡里的坚守与清醒。

5、惠宽

唐文宗大和年间,绵州城外的静慧寺,因一位叫惠宽的僧人,成了当地人嘴边常提的去处。说起惠宽,寺里的老和尚总爱讲他六岁时的一桩奇事——那时候他还没出家,跟着父亲去道观参加黄箓斋,满殿的人都对着石天尊像跪拜行礼,唯独惠宽站在原地,小手攥着父亲的衣角,不肯屈膝。

旁人劝他:“小孩子家怎么不懂规矩?快跟着拜,不然要惹神仙生气的。”惠宽却仰着小脸,眼神笃定:“我若拜了,这石像会倒的,到时候摔断了,可就不好了。”众人只当是孩童胡言,没人当真,依旧按着仪式跪拜。可刚拜完起身,就听“轰隆”一声响——那尊半人高的石天尊像竟真的从底座上滑下来,腰腹处“咔嚓”断成了两截,碎石子滚了一地。

在场的人都惊得说不出话,再看惠宽,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早知道会这样。父亲又惊又怕,却也隐隐觉得这孩子不一般,后来便送他去了静慧寺,让他跟着高僧修行,取法号“惠宽”。

惠宽在寺里一待就是几十年,从懵懂的小沙弥长成了温和的僧人,话不多,却总替人着想。静慧寺旁边有个大池塘,池水清澈,里头鱼多,附近的村民大多靠扑鱼为生,天不亮就撑着小船下塘,风里来雨里去,有时忙活一整天,也未必能捕到多少鱼,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惠宽看在眼里,心里不是滋味。有天傍晚,他把几个常来池塘扑鱼的村民叫到寺门口,手里攥着一串念珠,轻声说:“捕鱼终究是辛苦营生,还伤性命,你们若愿意受戒不再捕鱼,我能让你们的生计,不比从前差。”

村民们面面相觑,有人犯嘀咕:“不捕鱼?那我们靠什么吃饭?”惠宽却不慌,领着他们走到池塘边,弯腰指着岸边的泥地:“你们看,从明日起,这里会生出菌蕈,你们采去卖,既省力,也能得钱。”

大家将信将疑,可惠宽平日里待人诚恳,从不说虚话,便试着答应下来。第二天一早,几个村民揣着忐忑去了池塘边,刚走近就愣了——只见池塘沿岸的草地上、树根旁,密密麻麻长满了菌蕈,伞盖白白嫩嫩,个头饱满,看着就新鲜。他们赶紧采了一筐,挑去镇上的集市,没过多久就卖光了,赚的钱竟比捕一条鱼还多。

打那以后,池塘边的菌蕈就没断过,村民们再也不捕鱼了,每天清晨去采菌蕈,下午在家歇着,日子过得比从前清闲,腰包也鼓了。为了感谢惠宽,大家都把这种菌蕈叫做“和尚蕈”,每次采了新鲜的,总会先送一筐到静慧寺,给惠宽和寺里的僧人尝尝。

后来,“和尚蕈”的名声越传越远,连城里的酒楼都来收购,村民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而惠宽依旧守在寺里,每日念经、扫地,偶尔坐在池塘边的柳树下,看着村民们采菌蕈的身影,脸上会露出淡淡的笑意。

有人说惠宽有神通,能让石头倒下、让菌蕈生长,可惠宽自己却从不说这些。其实他真正的“神通”,从不是能操控外物,而是有一颗体恤他人的善心——见石像将倒,便出言提醒;见村民辛苦,便设法帮衬。这世间最珍贵的,从来不是呼风唤雨的本领,而是在力所能及处,为别人多添一份暖意,用善念化解困境,让日子朝着更好的方向走。就像那池塘边的和尚蕈,长在泥土里,却能撑起一村人的生计,也撑起了惠宽心里,那份对众生的温柔。

6、素和尚

唐宪宗元和年间,长安兴善寺里有座不起眼的小院,院主人是位人称“素和尚”的僧人。这院子没什么奇景,唯独四棵青桐树长得格外茂盛——树干笔直,枝叶舒展,是素和尚亲手栽种的,陪着他在院里住了二十多年。

兴善寺本就是长安名刹,素和尚性子温和,又肯与人谈经,久而久之,连朝中的卿相大臣,夏天也爱来这小院避暑。可这青桐树偏偏有个恼人的毛病:一到盛夏,叶子上就会渗出黏糊糊的汁液,像融化的油脂,沾在衣袍上,怎么洗都洗不掉。

有回,昭国公郑相带着几位丞郎来院里歇凉,刚在桐树下坐定,衣摆就沾了好几滴树汁。郑相皱着眉,对素和尚笑道:“师父,这桐树虽好,可这‘汗’也太碍事了。不如弟子让人把它们伐了,给您种几棵松树,又干净又清爽。”

素和尚听了,没急着应声,只笑着点头。待到傍晚,客人们都走了,小院里静下来,他才走到桐树下,伸手轻轻摸着粗糙的树干,像跟老朋友说话似的:“我种了你二十多年,你倒好,总淌这黏人的汗,惹得客人嫌弃。这样吧,来年若是再淌汗,我可真要把你砍了当柴烧了。”话里带着几分玩笑,语气却格外认真。

谁也没料到,打那以后,这青桐树竟真的不淌汗了。来年夏天,叶子依旧绿得发亮,却再也没有黏糊糊的汁液渗出,连风穿过枝叶的声音,都显得比从前清爽。客人们再来避暑,再也不用怕沾脏衣袍,都笑着说:“这树竟也懂师父的话,真是奇了!”

素和尚却从不把这些当回事,依旧守着他的小院,很少踏出院门一步。他这辈子最上心的,是转读《法华经》——从年轻时起,他就对着经卷一页页念,一卷卷转,前后竟念了三万七千部。夜里,小院里常亮起一盏油灯,经声伴着灯光飘出院外,有时还会有几只刚出生的小狼,悄悄趴在院门口听经,不吵不闹,直到天快亮才悄悄离开。

到了斋饭时分,更有意思——院角的石桌上摆好饭菜,总会有几只乌鹊飞来,不怕人,径直落在桌案上啄食,素和尚也不驱赶,只笑着看着它们,仿佛它们也是来听经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