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异僧十二(2 / 2)

长庆初年,有个叫玄幽的僧人路过兴善寺,特意去拜访素和尚。他在小院里待了半日,看了不淌汗的青桐,听了素和尚的经声,又听说了狼子听经、乌鹊啄食的事,心里感慨不已,当即在院墙上题了首诗:“三万华经三十春,半生不蹋院门尘。”

这诗句很快传了开去,人人都说写得好——既道尽了素和尚半生读经的坚守,也点出了他不恋尘世、清净自守的心境。后来有人再去小院,总会对着诗句驻足,再看看院里的青桐、石桌上的饭粒,心里忽然明白:那桐树不淌汗,或许不是树懂人话,而是素和尚的心意,连草木都愿回应;那狼子听经、乌鹊啄食,也不是它们通灵性,而是素和尚的慈悲,连鸟兽都愿亲近。

其实素和尚从未求过什么“奇事”,他只是把日子过成了经卷里的模样——守着一方小院,读着一部经,对草木温柔,对鸟兽慈悲,不贪外面的热闹,只安于内心的清净。这世间最难得的,从来不是呼风唤雨的本领,而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坚守:守着自己的初心,守着内心的平和,哪怕半生不出院门,也能把日子过成一首清净的诗,让草木、鸟兽、甚至经卷,都染上他的温柔。

7、怀信

唐武宗会昌年间,扬州城西的西灵塔是方圆百里最惹眼的景致。青砖砌到第七层时便已高出寻常屋檐,往上更用了掺了糯米汁的灰浆,把八层以上的琉璃瓦粘得牢不可破。塔尖的鎏金铜刹能映出三里外的瘦西湖波光,每日清晨,总有提着菜篮的妇人绕塔三圈,盼着家里娃娃多识几个字。

塔寺里的僧人怀信,是个总爱倚在三层回廊栏杆上的怪人。他不常念经,倒喜欢看往来行船——运河里的漕船装着江南的丝绸,江面上的货船载着淮盐,偶尔还有赶考的举子站在船头,对着西灵塔指指点点。小沙弥们常看见他手里攥着块墨色木牌,上面刻着没人认得的纹路,风大时木牌会发出细碎的“嗡嗡”声,像有只小蜜蜂藏在里面。

这年暮春,淮南来的词客刘隐之路过明州。他本是去越州赴友之约,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困在客栈。夜里枕着雨声入眠,竟梦见自己站在一艘无帆的木船上,四周是望不到边的蓝海,浪头里裹着细碎的金光。正惊惶时,忽见远处有座高塔破浪而来,塔身上的琉璃瓦在海面上映出长长的光带,仔细一看,竟是扬州的西灵塔!

三层栏杆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他挥手。“刘居士别来无恙?”怀信的声音隔着海浪传来,依旧温和。刘隐之忙拱手:“大师怎会在此?这塔……”“暂送它过东海避避祸。”怀信指尖轻轻敲了敲栏杆,“旬日便还,居士回去后可来塔寺一叙。”话音未落,一阵巨浪拍来,刘隐之猛地惊醒,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三日后,刘隐之赶回扬州。他惦记着梦里的怪事,刚放下行囊便往西灵塔赶。夕阳正斜照在塔尖,鎏金铜刹泛着暖光,怀信果然还在三层栏杆旁,手里依旧攥着那块墨色木牌。“大师还记得海上相见之事?”刘隐之喘着气问。怀信转过身,木牌上的纹路在暮色里隐隐发亮:“居士梦中所见,并非虚境。此塔近日有天火之劫,我以术法暂将塔身灵韵送往东海,待劫数过后再召回。”

刘隐之愣住了。他早听说朝中近来有毁佛的风声,却没想到会牵连到西灵塔。“那塔……”“肉身可毁,灵韵不灭。”怀信指着塔下往来的行人,有卖糖人的老汉正给孩童递糖,有书生坐在石阶上抄录塔壁上的经文,“这塔守了扬州三十年,护的不是砖瓦,是百姓心里的念想。”

当夜三更,城西突然亮起红光。刘隐之披衣跑到街上,只见西灵塔通体燃着熊熊大火,火舌裹着琉璃瓦碎片往天上飞,却没半点火星落到旁边的草堂。更奇的是,火光照亮的夜空里,竟有一道淡淡的塔影往东海方向飘去,像片被风吹走的云。

第二日清晨,火灭了。西灵塔的砖瓦烧成了灰,只剩下三层以下的残垣,可塔基旁的那丛翠竹依旧青翠,草堂里的经书也一页未损。小沙弥们围着怀信哭,说塔没了,以后再没人来绕塔祈福。怀信却笑着把那块墨色木牌埋在塔基下:“等秋风起时,你们再来看。”

转眼过了十日,重阳节那天,扬州城里突然刮起了东风。风里带着海水的咸腥味,吹得西灵塔的残垣嗡嗡作响。刘隐之赶到塔寺时,正看见怀信站在残垣上,手里捏着一串念珠。随着念珠转动,天上渐渐聚起云团,云团里竟慢慢显出西灵塔的轮廓——和从前一模一样,连塔尖的鎏金铜刹都亮得耀眼。

“灵韵回来了。”怀信轻声说。云团里的塔影越降越低,最后竟和残垣合在了一起。等云散了,原地真的立起了新的西灵塔,砖瓦还是从前的青灰色,却比以前更显挺拔。赶来围观的百姓都跪下来磕头,说这是菩萨显灵,只有刘隐之明白,是怀信守着塔的灵韵,也守着百姓心里的念想。

后来有人问怀信,为何不惜耗损修为也要保住西灵塔。怀信指着塔下往来的人,笑着说:“塔是死的,人是活的。可这塔装着百姓的盼头,盼孩子平安,盼收成丰足,盼日子安稳——守住这些盼头,比守住一座塔更重要。”

日子久了,西灵塔依旧是扬州最峻峙的景致。只是往来的人都知道,塔下埋着一块墨色木牌,木牌里藏着一个道理:真正珍贵的从不是有形的器物,而是藏在器物背后的人心与念想。只要这份念想还在,哪怕历经劫难,美好也终会重现。

8、佛陀萨

唐文宗开成年间,岐阳法门寺的僧籍簿上,记着个怪人,法号佛陀萨。他总说自己本就姓佛,“陀萨”是爹娘给的名,入寺时便直接用作法号,听着比寺里其他僧人多了几分随性。

这人常年在岐陇之间独行,穿件洗得发白的黄僧衣,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锡杖。年纪看着不小,眼角却没多少皱纹,笑起来时嘴角还会鼓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模样竟像个顽劣的孩童。最让寺里僧人头疼的是,他总爱站在街市的十字路口高声说话,有时说些不着边际的疯话,有时竟直接诟辱群僧,说他们“守着经书却没半点慈悲心”。僧人听了无不恼怒,可每次想与他理论,他又嘻嘻哈哈地提着锡杖跑远,留下一串清脆的杖铃声。

佛陀萨从不自己耕种,也不参与寺里的法事,日常的饭食、过冬的裘衣、换洗的细布衣裳,全靠向邻里乞讨。岐阳的百姓见他疯疯癫癫,又生得一副孩童似的模样,大多心善,不仅给的吃食比给其他僧人的丰厚,逢年过节还会送他新缝的棉衣。久而久之,他手头的物资竟比寺里许多僧人还宽裕。可谁也没见他多吃多占,但凡遇到邻里中穷得揭不开锅的,或是流浪在外饿肚子的,他总会把刚讨来的馒头、布帛转赠出去,有时自己饿了肚子,也笑着说“饿一顿没关系,旁人等着救命呢”。百姓们渐渐明白,这僧人看着疯癫,心却是热的,对他也越发怜惜敬重。

开成五年夏六月,天气格外闷热,蝉鸣声从清晨到深夜没个停歇。一天傍晚,佛陀萨突然挨家挨户敲响了邻里的门,往日里带着笑意的脸上少见地多了几分郑重。“我今夕就要死了,”他对开门的百姓说,“劳烦你们日后在西冈上建座塔,把我的尸体埋在里面。”众人听了都不信,只当他又在说疯话,可他却认真地把每一户都叮嘱了一遍,才慢悠悠地回到自己住的小破屋。

当晚,有人不放心,悄悄绕到他屋窗边探望,竟真见他端坐在草席上,双眼紧闭,气息已绝——真就这么端坐而卒了。邻里们想起他傍晚的叮嘱,心里又酸又涩,自发凑了钱,在岐阳西冈上建了座小小的石塔,又按照当地的习俗,给他的尸体涂了防腐的漆,小心地安葬在塔中。

过了一个多月,有个负责照看石塔的百姓想进去打扫,打开塔门后却吓了一跳——佛陀萨的头发竟长了一寸多,直直地竖在头顶。百姓又惊又奇,忙跑去告诉佛陀萨生前认下的几个俗家弟子。弟子们赶来一看,也觉得不可思议,想着出家人该留光头,便拿出剃刀,小心地把他长出的头发剃掉了。

可谁也没料到,又过了几天,再去看时,他的头发竟又长了出来,依旧是一寸多的长度,乌黑发亮,半点不像死人的头发。这下,整个岐阳的人都炸开了锅,有人说他是菩萨转世,有人说他修成了正果,纷纷跑到西冈上祭拜。地方官怕出什么乱子,又怕人多惊扰了他,便让人把塔门锁上,从此再也没打开过。

后来,岐阳的百姓时常会在西冈附近看到一个穿黄僧衣、持锡杖的身影,模样像极了佛陀萨,可追上去时,那身影又会消失在树林里。没人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他,却都记得他生前的模样——疯疯癫癫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比谁都慈悲的心脏。人们渐渐明白,真正的善从不在庄重的法号里,也不在规整的经文中,而在那些看似不起眼的举动里:给饥饿者一口饭,给寒冷者一件衣,给绝望者一点希望。这份善,比任何神迹都更能温暖人心,也比任何石塔都更能长久留存。

9、兴元上座

唐时兴元县西郊外,有座简陋的兰若寺。寺里的上座僧是个怪人,不守清规戒律,每日里酒壶不离手,饭桌上总摆着荤肉,半点没有出家人的样子。底下的徒弟们见师父如此,也纷纷效仿,寺里诵经声少了,猜拳喝酒的喧闹倒多了,渐渐成了附近百姓眼里“最不像寺庙的寺庙”。

没人知道上座僧的来历,只知他初来兰若寺时,背着个旧布囊,里面装着半壶酒和几块熟肉,往佛堂前的石凳上一坐,便自封了上座。起初有老僧人看不惯,想赶他走,可他却笑着递过酒壶:“酒肉穿肠过,佛在心头坐。师父若能参透这层,便不会执着于表象了。”老僧人被噎得说不出话,久而久之,也没人再管他。

日子久了,寺里的风气越发松散。小沙弥们本该早起做早课,却赖在被窝里睡懒觉;本该潜心研读经书,却聚在一块儿赌钱取乐。有人劝上座僧管管,他却只是喝酒吃肉,半点不在意,仿佛这寺里的事与他无关。

直到初秋的一天,上座僧突然起了个大早,让厨房的僧人做了几十张厚厚的大饼,又让人把寺里所有僧人都叫到前院。“今日带你们去个地方,吃些不一样的东西。”他说着,扛起装大饼的布袋子,便往寺后的尸陁林走去。

尸陁林是当地人丢弃亡者遗骸的地方,常年弥漫着腐臭的气息,平日里连樵夫都绕着走。众僧跟着上座僧来到林边,刚闻到那股刺鼻的臭味,便有人忍不住干呕起来。“师父,咱们来这儿做什么?”有个小沙弥捂着鼻子,声音发颤。

上座僧没说话,径直走进林子里,从布袋子里拿出一张大饼,又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块腐烂的尸肉,毫不犹豫地用大饼把尸肉裹住,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腐肉的汁液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滴,看得众僧目瞪口呆,不少人当场掩鼻而逃,剩下的也都脸色惨白,连连后退。

“你们不是爱吃肉吗?”上座僧咽下嘴里的食物,目光扫过众僧,“这尸肉也是肉,你们能吃得下它,才算真的不怕荤腥;若吃不下,便该明白,你们平日里贪嘴的那些肉,本质与这尸肉并无不同——皆是生灵之躯,皆是性命所化。”

众僧听了,个个羞愧得低下头。他们平日里吃的鸡鸭鱼肉,虽经过烹饪,可究其根本,也是鲜活的生命。从前只觉得酒肉爽口,从未想过这背后的因果,如今被上座僧用如此极端的方式点醒,才知自己早已堕入贪念的迷途。

自那以后,兰若寺的风气彻底变了。众僧不再饮酒食肉,每日按时做早课、研经书,待人接物也多了几分慈悲。有人再问上座僧为何要用那般狠辣的方式点化众人,他只是淡淡一笑:“世人多被表象迷惑,若不用惊雷之势敲醒,又怎能让他们看清本心?”

后来,兴元县西墅的兰若寺成了当地最有名的清净之地,往来香客不绝。人们都说,是上座僧用一场“腐肉宴”,救了满寺僧人的慧根。而那句“汝等能食此肉,方可食诸肉”,也渐渐流传开来,提醒着世人:真正的修行从不是守着表面的规矩,而是看透事物的本质,守住内心的清明与慈悲。

10、赵蕃

唐文宗大和七年,赵蕃在南宫任郎官,官阶虽不算顶高,却也握着些文书要职,平日里出入皆有同僚敬重,日子过得安稳顺遂。他家住在长安城的僻静坊巷里,门前栽着两株老槐树,每到春夏,绿荫能盖住半条街,常有路人在树下歇脚。

这日午后,赵蕃刚处理完公务归家,家僮便匆匆来报,说门外有个僧人讨食,还执意要见他。“寻常僧人讨食,给些米粮便是,怎的还要见我?”赵蕃虽有些疑惑,却也素来敬重出家人,便让家僮引僧人进来。

不多时,僧人跟着家僮走进厅堂。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僧衣,袖口还破了个小口,手里托着个旧钵盂,面容清瘦,眼神却格外明亮。刚坐下,僧人便开门见山:“赵公近来虽平顺,然三日内必有忧事临头。不过此祸可禳,就看赵公是否愿做。”

赵蕃闻言心头一紧。他近来确实觉得朝堂风气有些微妙,却没料到会牵连到自己,忙起身拱手,语气恳切:“还请大师指点,若能避祸,赵某必当重谢。”

僧人摆了摆手,慢悠悠道:“谢不必了,只需赵公给我一千五百把裁刀。有了这些,便可替你挡去灾祸。若不然,不出十日,你怕要被派去东南边做一郡刺史,远离长安了。”

一千五百把裁刀并非小数目,可比起被贬出京,这点花费又算得了什么?赵蕃当即应下:“大师放心,明日我便让人将裁刀送到您住处。只是不知大师法号为何,住在何处?也好让下人送得精准。”

“我住在青龙寺,法号法安。”僧人说完,起身行了一礼,便提着钵盂离开了,脚步轻得像没沾着地,转眼就消失在槐树影里。

次日一早,赵蕃立刻让人去铁匠铺加急定制裁刀,又亲自清点数目,确认是一千五百把没错,才让管家带着几个仆从,捧着装裁刀的木箱往青龙寺去。

管家到了青龙寺,先找到知客僧,说明是来给法安大师送柴刀的。可知客僧听了“法安”二字,却皱起眉头:“我院中从未有过法安大师啊。”管家心里犯了嘀咕,又让知客僧召集寺里的僧人,一一辨认。可满寺僧人看了个遍,竟没有一个与赵蕃描述的模样相符。

管家不甘心,又带着仆从在青龙寺里转了个遍,从大雄宝殿到后院禅房,从藏经阁到伙房,每个角落都找过了,别说法安大师的踪迹,连一点能证明他住过的痕迹都没有。无奈之下,管家只能捧着菜刀回去,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赵蕃。

赵蕃听后愣住了,他反复回想昨日僧人的模样、语气,不像是编造谎言的人,可青龙寺又确实没有这么个人。难不成是自己听错了寺名或法号?他又让人去长安城其他寺庙打听,可跑遍了大小寺院,依旧没有任何关于“法安”的消息。

没过几日,朝堂的调令果然下来了——赵蕃被任命为袁州刺史,即刻启程赴任。捧着调令,赵蕃才明白,那僧人并非骗他,只是自己终究没能完成“禳祸”的条件。或许那一千五百把裁刀本就不是寻常之物,又或许法安大师本就不是为了要裁刀而来,只是想点醒他:有些事,终究是避不开的。

赴任途中,赵蕃坐在马车上,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反倒慢慢平静下来。他想起僧人说的“为东南一郡耳”,虽远离了长安的繁华,却也能在地方上为百姓做些实事。到了袁州后,他果然勤勤恳恳,兴修水利、减免赋税,把袁州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们都称他为“赵青天”。

后来有人问赵蕃,是否后悔没找到法安大师。赵蕃却笑着摇头:“大师或许本就不是凡人,他不是来帮我避祸的,是来让我明白,人生没有绝对的祸与福。被贬出京看似是祸,可若不是如此,我又怎能见识到民间的疾苦,做出些真正有意义的事呢?”

日子久了,赵蕃渐渐忘了当初的忧惧,只记得那个不知名的僧人,和他留下的道理:人生的境遇或许不由自己掌控,但面对境遇的心态,却能决定最终的结局。与其执着于避祸,不如放平心态,把每一段经历都过成该有的样子。

11、怀浚

唐乾宁初年,秭归郡来了个僧人,法号怀浚。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只看见他背着半旧的布囊,囊里装着几卷皱巴巴的纸和一支磨秃了的狼毫笔,往江边的破庙里一住,便再也没挪过地方。

这怀浚有两样奇处。一是通阴阳、知祸福,无论谁来问前程吉凶,他不用掐算,只消眯着眼看对方片刻,便能说中几分,时间久了,连邻县的人都专程划船来求他指点。二是爱写草书,无论是佛经、道家典籍,还是民间的歌谣、市井的俗语,只要心里有念头,就掏出自带的纸墨,挥笔疾书。他的字龙飞凤舞,笔锋里带着股野劲,看过的人都说“像江里的浪,抓不住却能撼人心”。可若有人跟他搭话,他却总只“啊啊”“是是”地应着,从不多说一个字,秭归人都把他当活神仙般敬重。

那时秭归的刺史姓于,是个务实的官,最不信这些“装神弄鬼”的事。见百姓们天天围着怀浚,连地里的活都顾不上,他心里犯了嘀咕:“这僧人怕是用邪术惑众,得好好查查。”于是让人把怀浚绑到府衙,一拍惊堂木:“你从哪里来?为何在这蛊惑百姓?如实招来!”

怀浚依旧不说话,只向差役要了纸笔,提笔写了首诗当供状:“家在闽川西复西,其中岁岁有莺啼。如今不在莺啼处,莺在旧时啼处啼。”于刺史拿着诗看了半天,没琢磨出究竟——说他招了,没提半句来历;说他没招,又句句像在回应。便又追问:“你到底住在哪?不说清楚,就别想出去!”

怀浚又写了一首:“家住闽川东复东,其中岁岁有花红。而今不在花红处,花在旧时红处红。”这回于刺史倒看明白了,这僧人看似答非所问,实则是说“故乡仍在,只是自己漂泊在外”,字句里藏着股通透劲儿,不像是招摇撞骗之辈。再想想百姓对他的敬重,又想起近来有人说怀浚曾指点樵夫避开山中猛虎,于刺史心里的疑虑消了大半,便让人松了绑,把怀浚送回了破庙。后来有人细品那两首诗,觉得“闽川东西”不像陆地,倒像是指茫茫大海,猜怀浚或许是像当年“杯渡和尚”那样,乘杯渡海而来的奇人。

打那以后,怀浚的名声更响了。往来秭归的行旅,只要坐船经过江边,必定停船靠岸,提着香火去破庙拜他。求问吉凶时,怀浚还是不说话,只在纸上写三五行字,字里行间全是隐晦的暗示,从不明说。可等事情过去,人们再回头看那些字,才发现每一句都对应着结果,分毫不差。

荆南有个叫周崇宾的大校,奉命去蜀地公干,路过秭归时也去见了怀浚。他捧着礼物,恭恭敬敬地问自己此去吉凶。怀浚看了他一眼,提笔在纸上写了“付皇都勘”三个字,便不再动笔。周崇宾看不懂,追问了几句,怀浚也只是摇头。

后来周崇宾完成公务,按例要回荆南复命,可半路上接到调令,让他直接去京城面圣。到了皇都,皇帝果然亲自询问他蜀地的情况,还让御史台的人核查他的差事——这不正是“付皇都勘”的意思吗?周崇宾这才恍然大悟,心里对怀浚越发敬佩。

有人说怀浚是仙人下凡,有人说他是高僧转世,可怀浚依旧住在江边的破庙里,每天写他的草书,偶尔给人写几句隐晦的提示。直到后来有一天,人们发现破庙里没了动静,进去一看,只留下满墙的草书和桌上没写完的半张纸,怀浚早已不见踪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秭归人舍不得他,便把他留下的字裱起来,供在庙里。后来有人在那些字里读出了一句话:“万物自有定数,唯有心明者能见。”人们这才明白,怀浚从不是靠“神通”服人,而是用那份通透,点醒世人——与其追问未来吉凶,不如守好当下的本心,只要心里清楚自己要走的路,无论遇到什么,都能坦然应对。而那份藏在草书里的智慧,也像江边的流水,一年又一年,滋养着秭归人的心房。

12、智者禅师

唐时越州山阴县,有位智禅师,人称“智者”。他住的禅院不大,院角却有方丈许的小池,池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青荇。禅师心善,每日都要从市集上赎买活鱼活虾,轻轻放进池里,久而久之,小池成了附近出了名的“放生池”,连路过的百姓都知道,院里的鱼是受禅师护着的。

可过了些日子,禅师发现池里的鱼越来越少。他早晚都去池边照看,终于在一个清晨看见端倪——池底藏着只三尺长的鼍(扬子鳄),正摆着尾巴,一口吞掉了刚放进去的鲫鱼。禅师又急又无奈,这鼍也是生灵,杀不得;可任由它吃下去,自己放生的心意就落了空。

思来想去,禅师找了根粗麻绳,小心翼翼地套住鼍的背甲,雇了两个脚夫,把它送到十里外的禹王庙前。那庙前也有片大池,水阔鱼多,禅师想着,换个地方,鼍该不会再回来叨扰了。

可谁料,当天夜里,禅院的池边突然传来“哗啦”的水声。禅师披衣出来一看,月光下,那只鼍正趴在池边的石头上,见他来,还慢悠悠地摆了摆尾巴。禅师又气又好笑,知道这鼍是认了地方,便蹲下来,对着它轻声咒道:“你若肯不再吃我池里的鱼,便留下吧;若还照旧,我也只能再送你走了。”

说来也奇,自那以后,鼍果然不再吃鱼。更让人惊讶的是,它每天都会爬出池子,到院外的空地上排便,排出的竟不是腥臭的污物,而是细腻的青泥,晒干后还带着股土腥气,禅师常用来修补院角的破墙。

日子久了,禅师和鼍竟有了默契。每天清晨,禅师只要走到池边,轻轻喊一声“鼍来”,那大家伙就会从水里探出头,慢悠悠地爬上岸,趴在禅师脚边,像只温顺的大狗。有时禅师坐在池边念经,它便趴在一旁听着,尾巴偶尔轻轻扫过地面,不吵也不闹。

就这么过了几十年,鼍渐渐长到了七八尺长,趴在池边时,背甲能挡住半片阳光。禅院里的小沙弥换了一茬又一茬,都不怕这鼍,还会偷偷拿些素食碎屑喂它,它也乖乖接着,从不多动。

后来,智者禅师年事已高,在一个秋日的清晨安详圆寂。禅院里的僧人按照禅师的遗愿,把他葬在院后的竹林里。可等大家忙完丧事,再去池边找那只鼍时,却发现池水清澈依旧,水底的青荇随风摆动,唯独没了鼍的踪影。有人说在禹王庙前的池子里见过它,跑去一看,也只有粼粼波光;有人说它顺着鉴江游进了大海,可谁也没真见着。

禅院的小池还在,后来的僧人依旧坚持放生,池里的鱼越来越多,却再也没有过鼍的踪迹。多年后,有老僧人给新来的沙弥讲起智者禅师和鼍的故事,总会叹一句:“那鼍通人性,知道禅师走了,便也跟着去了。”

再后来,山阴县的百姓渐渐明白,智者禅师的“智”,从不是能让鼍听话的法术,而是对每一个生灵的尊重——他不杀鼍,是惜它的命;他劝鼍,是护池里的鱼。而那只鼍的陪伴,也让人们看见,生灵之间的情谊,从不分人与兽,只看是否用真心相待。就像禅师护着池里的鱼,鼍护着禅师的愿,这份善意流转下去,比任何传说都更动人。

13、法本

后晋天福年间,考功员外赵洙常对人说起一段奇事,故事的源头,是一位从相州来的游方僧人。

那僧人说,前些年他在襄州一座禅院过夏,与寺里一位叫法本的僧人朝夕相处。两人都爱静坐参禅,偶尔聊起佛法,或是闲话山间趣事,总觉得格外投缘,称得上是“心地相洽”的知己。相处久了,法本常对他说:“贫僧在相州西山中住持竹林寺,寺前立着一根丈高的石柱。将来你若有闲暇,一定要来山里找我,咱们再好好聚聚。”

夏末分别时,两人在禅院门口拱手道别,法本又叮嘱了一遍竹林寺的位置,眼神里满是期待。游方僧把这话记在心里,后来云游到相州,便特意绕路,想去西山寻访这位旧友。

到了西山脚下,天已擦黑,游方僧看见山坳里有座简陋的兰若寺,便进去求宿。夜里和寺里的村僧闲聊,他忍不住问:“不知从这里去竹林寺,还有多远?”村僧听了,往远处孤峰的方向指了指,笑着摇头:“你说的是那座‘传说中的竹林寺’吧?就在那山坳里。老一辈人总说,从前有圣贤在那儿住过,可早就没了寺院的影子,只剩个名字罢了。”

游方僧心里犯了嘀咕:法本明明说自己住持着竹林寺,怎么会只剩个名字?难不成是记错了地方?可他不愿就此放弃,第二天一早,还是循着村僧指的方向,往孤峰下的竹林走去。

钻过密密麻麻的竹丛,脚下的路渐渐变窄,露水打湿了僧衣,也没见半分寺院的痕迹。正疑惑时,他忽然看见前方的空地上立着一根石柱——青灰色的石身,表面刻着模糊的纹路,正是法本说的那根!他围着石柱转了两圈,除了丛生的杂草,什么都没有。这时才想起法本临别时的另一句话:“若到了寺前,只需叩击石柱,便能见我。”

游方僧半信半疑,捡起地上一根细细的竹杖,轻轻敲了敲石柱。“咚、咚、咚”,三声轻响刚落,原本晴朗的天突然变了脸,狂风卷着乌云涌过来,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竹叶上,眼前的景象瞬间变得模糊,连近在咫尺的竹丛都看不清了。

他下意识地闭紧眼睛,等风声雨声稍歇,再睁开眼时,却惊得说不出话——眼前的浓雾散了,两座朱红的楼台遥遥相对,飞檐上挂着的铜铃轻轻摇晃,自己竟站在一座寺院的山门前,门楣上“竹林寺”三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没等他缓过神,寺院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法本穿着整齐的僧衣,从里面快步走出来,脸上满是笑意:“我算着你该来了,果然没失信!”说着便上前拉住他的手,往寺里引。

进了山门,游方僧才发现,这竹林寺竟比他想象的更雅致——青石铺就的小径两旁种着成片的翠竹,院角的泉眼汩汩地冒着清水,禅房的窗纸上贴着剪得精巧的竹影图案。法本一边引他走,一边笑着说:“这寺在常人眼里是‘有名无实’,只因它藏在‘心境’里,心诚者叩柱可见,心不诚者,纵是踏遍竹林,也寻不到踪迹。”

那天,两人在寺里煮茶论禅,聊起襄州过夏的往事,又说起这些年的云游经历,直到夕阳西下,游方僧才依依不舍地告别。法本送他到山门,叮嘱道:“日后若想再来,只需记得‘心诚’二字。”

游方僧走出竹林,再回头时,身后只剩茂密的竹丛和那根孤零零的石柱,方才的楼台寺院,竟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后来他把这段经历说给赵洙听,赵洙又讲给旁人,渐渐的,相州西山竹林寺的故事便流传开来。

人们都说,法本和尚修的不是寻常佛法,而是“以心为寺”的境界。可细想起来,那竹林寺的“显”与“隐”,不正是在说:世间许多珍贵的事物,都不是用眼睛能看见的,唯有怀着真诚的心去寻觅、去对待,才能得见其真容。就像游方僧因记挂旧友的约定而来,因相信法本的话而叩柱,这份“诚”,才让他走进了那座只存在于心境中的竹林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