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眸色深沉,不见波澜,唯有眼底一丝冷芒稍纵即逝。“张弼……确是上佳之选。动他,如同在太子文官体系的根基上撬开一道裂缝。既能震慑依附太子的官员,亦能进一步削弱其在士林清流中的声望。”
他合上卷宗,抬眼看向沈卿尘,“老规矩,寻个‘恰巧’的机会,将线索送到赵严御史手中。此人刚直,眼里揉不得沙子,尤恨吏治腐败。切记,要不着痕迹,让他以为,这一切皆是他明察秋毫所得。”
沈卿尘收敛了玩笑神色,正色道:“王爷放心。赵老头儿近来正为吏部考功司几桩糊涂账大动肝火,我们只需将这‘钥匙’悄然放在他必经之路上,他自会去打开那扇门。一切,都会是‘顺理成章’。”
都察院副都御史赵严,年近花甲,须发皆已花白,但一双老眼却依旧炯炯有神,透着不容置疑的正直与固执。
近日,他正因吏部考功司几起官员升迁调任存有疑点而夙夜难眠,总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阻碍他查清真相。
这日散朝,他心事重重,沿着宫墙外的青石板路缓步回衙。初夏微风拂面,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郁结。
行至一处人流稍稀的转角,一个衣衫褴褛、低头疾走的乞丐似是不经意间与他撞了个满怀。
那乞丐慌忙跪下磕头,口称“死罪”,随即混入人群中消失不见。
赵严皱了皱眉,正欲斥责,却觉袖中似乎多了点东西。他不动声色地回到都察院值房,屏退左右,这才从袖中取出那个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团。
展开一看,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内容却让他瞬间瞳孔收缩——直指吏部侍郎张弼通过其妻弟王贲,暗中操纵特定官员升迁,并收受巨额贿赂,时间、地点、牵涉官员姓氏、银钱大致数目及流向,虽未指名道姓所有关联人,但线索清晰,逻辑严密,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多日来的困惑!
赵严拿着纸团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他一生致力于肃清吏治,最恨此等窃据高位、祸乱朝纲的蠹虫!尤其张弼平日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竟是如此伪君子!而且,此事若真,必然牵扯到更高层的人物……
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召来两名绝对可靠的心腹御史,将纸团内容示之,命他们以此为引,秘密核查,务必拿到确凿证据。
他叮嘱道:“此事关系重大,行动务必隐秘,所有调查皆以其他名目进行,绝不可打草惊蛇!”
接下来的几日,赵严坐镇都察院,心腹则在外秘密查访。有了这明确的指向,调查进展神速。
王贲其人很快被锁定,其奢靡的生活作风与不明来源的巨额财产,与张弼侍郎的俸禄形成了鲜明对比。
顺藤摸瓜,几笔关键的钱款流向,以及几位经张弼之手得以破格提拔的官员与其背后的利益输送网络,逐渐浮出水面。
虽然核心证据链仍需完善,但初步查实的部分,已足够触目惊心。
赵严看着心腹陆续呈上的调查报告,脸色铁青,胸口因愤怒而剧烈起伏。他不再等待,连夜点燃烛火,铺开奏折,以他那特有的、犀利如刀的笔法,将已查实的张弼罪状一一罗列,虽未直接指向太子,但字里行间已暗示其结党营私、动摇国本之嫌。一份凝聚着怒火与正义的弹劾奏章,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终于完成。
翌日早朝,气氛凝重。当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有本启奏,无本退朝”时,
赵严手持象牙笏板,稳步出列,声若洪钟:“臣,都察院副都御史赵严,有本启奏!弹劾吏部侍郎张弼,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贪墨国帑,罪证确凿,请陛下明察!”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张弼可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吏部的实权人物!赵铁面这次竟然将矛头指向了他!
皇帝端坐龙椅,面色沉静:“赵爱卿,所奏之事,详细道来。”
赵严深吸一口气,将奏章内容高声宣读。
他从张弼妻弟王贲的奢靡生活入手,列举其通过操纵官员升迁收受的几笔巨额贿赂,时间、地点、经手人、银钱数目,虽未完全指名所有行贿官员,但线索清晰,逻辑严密。
他尤其强调了张弼利用考功之权,将多名才德不堪之人安插要职,严重破坏了吏治清明,其行为已非简单贪墨,实乃结党营私,罔顾国法!
随着赵严一条条罪状的宣读,朝堂之上鸦雀无声,只有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回荡。
百官们神色各异,有震惊,有不信,有幸灾乐祸,也有兔死狐悲的惶恐。
张弼早已面如死灰,汗出如浆,身体抖如筛糠。
待赵严话音落下,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地喊道:“陛下!陛下明鉴!老臣冤枉!老臣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绝无此等枉法之行!此……此乃构陷!故意构陷老臣,意在动摇国本啊陛下!”
他试图将水搅浑,将矛头引向党争,引向正在冷眼旁观的宸王。
太子胤澈站在百官前列,脸色亦是难看至极。
张弼是他重要的文官支柱,掌管着官员升迁的咽喉要道,若张弼倒台,他在文官体系中的影响力将大打折扣。
他心中又惊又怒,惊的是赵严竟敢如此直接弹劾他的心腹,怒的是张弼竟如此不小心,留下如此大的把柄!
他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站在他对面,神色平静无波,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的宸王胤桁。一定又是他搞的鬼!
皇帝听着张弼声嘶力竭的辩解,又看了看太子那难以掩饰的惊慌神色,再对比胤桁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他并未立刻发作,而是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胤桁:“宸王,此事,你如何看?”
胤桁出列,躬身行礼,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回父皇,儿臣以为,赵御史为人刚直,朝野共知,若无确凿证据,绝不会轻易弹劾一部侍郎。既然赵御史已列出诸多疑点,为澄清吏治,肃清朝纲,儿臣以为,当依律彻查。若张大人果真清白,彻查亦可还其公道;若确有此事……则国法如山,绝不容情。”
他这番话,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赵严的信任,又强调了依法办事,将自己完全置身事外,却无形中给皇帝施加了压力。
皇帝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扫过跪地颤抖的张弼和脸色苍白的太子,最终沉声开口:“张弼!赵爱卿所列罪状,条理清晰,你空口喊冤,可有实证反驳?”
张弼语塞,他哪里拿得出实证,只能不断磕头,重复着“冤枉”和“构陷”。
皇帝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最后一丝耐心也消耗殆尽。
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证据面前,你还敢狡辩!来人!将张弼革去官职,剥去官服,押入大理寺,严加看管!此案,由三司会审,给朕彻查到底!凡有牵连者,无论官职大小,一律依律严办,绝不姑息!”
“陛下!陛下开恩啊!”张弼彻底瘫软在地,被两名如狼似虎的殿前侍卫拖了下去,求饶声凄厉地在金銮殿内回荡。
太子胤澈看着心腹被如此拖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手脚一片冰凉。
他下意识地又看向胤桁,对方依旧垂眸静立,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这种无声的、居高临下的姿态,更让胤澈感到一种刻骨的恐惧和怨恨。
退朝的钟声响起,胤澈脚步虚浮,几乎是靠着内侍的搀扶才勉强走出大殿。阳光刺眼,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