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的梆子声从巷口隐约传来，涤尘轩临时居所的窗纸上，映着一道纤弱的身影。茶心握着狼毫的指尖泛着半透明的莹光，墨汁滴落在竹制手札上，晕开一小团墨迹，像极了她此刻正在流逝的灵韵。烛火“噼啪”一声爆响，将她苍白的面容照得愈发清减，桌案上摊开的九盏茶具泛着淡淡的灵光，却驱不散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消散之气。
“咳……”一声轻咳打断了案前的沉寂，茶心抬手捂住嘴，指缝间漏出的气息竟带着缕缕茶雾，散去在烛火旁。她低头看着手札上刚写了一半的“九盏试炼要诀”，笔尖悬在半空迟迟落下——方才整理“雨前龙井”炮制法门时，她竟突然忘了杀青时最关键的火候把控，若非指尖残留的茶灵之力本能提醒，险些误了要义。
“壶灵转世的代价，果然这般霸道。”茶心轻声呢喃，伸手抚过桌案上那片青瓷碎片。碎片边缘依旧锋利，只是映出的面容已有些模糊，像蒙了一层薄纱。白日里玄鉴送来的参茶还温着，茶盏旁放着那半块茶圣令，暖意在掌心流转，却只能勉强稳住灵韵不致崩解，丝毫挡不住那如沙漏般流逝的本源之力。
“吱呀”一声，虚掩的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娇小的身影抱着个布包，踮着脚尖溜了进来。青萝身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气，翠绿的发梢沾着片落叶，见茶心望过来，立刻把布包往身后藏，脸颊涨得通红：“茶心姐姐，我、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茶心放下狼毫，无奈地笑了笑：“既然来了，便进来吧。夜露重，小心染了寒疾。”她伸手倒了杯温茶，青萝这才磨磨蹭蹭地走过来，把布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沓泛黄的草纸，上面歪歪扭扭画着茶具的模样，还有些标注着“杀青”“揉捻”的字样，旁边画着小太阳代表火候，小水滴代表水量。
“我看姐姐这几日都在写东西，便想着……想着把姐姐教过的都记下来。”青萝揪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可是我记性不好，好多步骤都忘了，画得也不像……”说着眼圈就红了，“姐姐要是哪天……我怕连姐姐的茶道都记不住。”
茶心的心猛地一揪，伸手揉了揉青萝的头顶。指尖触到那翠绿的发丝时，她清晰地感觉到一丝草木精元顺着指尖传来，带着蓬勃的生机。青萝下意识地往她掌心凑了凑，却又立刻忍住，往后退了半步：“玄鉴先生说，我的草木精元对姐姐没用，还会耗损我修行……我不帮倒忙。”
“傻丫头。”茶心拿起一张草纸，指着上面的茶具画像，“你看这盖碗的弧度，应当是‘天圆地方’之形，画的时候要注意碗沿的收势，就像这样……”她握着青萝的手，在草纸上勾勒出流畅的线条，“茶道之中，器为茶之父，水为茶之母，器型不准，泡出的茶韵便会偏差。这就像做人，根基不稳，行事便会浮躁。”
青萝的眼睛瞬间亮了，鼻尖凑到纸前，呼吸都放得极轻：“那杀青的火候呢？上次姐姐说‘嫩叶老杀，老叶嫩杀’，我总记混。”
茶心取来一小罐刚采的春茶，放在烛火旁：“你看这茶叶，芽头饱满，叶质鲜嫩，杀青时火候要稍重，才能锁住茶香；若是老叶，纤维粗硬，火候过旺就会焦糊。这就像煮茶，‘急火煮水，慢火烹茶’，凡事都要辨明本质，不可一概而论。”她抓起几片茶叶放在掌心，运转残余的茶灵之力，掌心泛起淡淡的绿光，“你感受一下，这嫩叶的灵气是浮于表的，老叶的灵气是沉于根的。”
青萝学着她的样子掌心相对，片刻后惊喜地喊道：“我感觉到了！嫩叶的气是暖的，老叶的气是凉的！”
“正是这个道理。”茶心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又被疲惫笼罩。方才那一下灵力运转，让她指尖的透明感又重了几分，连握着茶叶的力道都有些不稳。青萝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立刻扶住她的手腕：“姐姐别动！我来试！”
她笨拙地拿起茶罐，按照茶心说的，将茶叶铺在干净的竹匾上，借着烛火的温度慢慢翻动。月光从窗棂洒进来，照在两个身影上，青萝的动作渐渐熟练，茶心在一旁指点，偶尔纠正她翻茶的角度，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茶心轻声念起陆羽《茶经》中的字句，青萝跟着复述，念到“其树如瓜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时，忍不住笑了，“原来茶圣是这么形容茶树的，就像在画一幅画。”
“茶道本就藏在山水之间。”茶心取来那套九盏茶具，将其中的“春溪盏”放在青萝面前，“这盏是泡绿茶的佳器，盏壁薄而透光，能映出茶叶舒展的姿态。你看这盏底的铭文，‘清、和、淡、雅’，正是绿茶的风骨。”她拿起自己常用的“秋露盏”，指尖抚过铭文，“九盏试炼时，你可知为何第一关要考辨茶器？”
青萝歪着头想了想：“因为器不好，茶就不好喝？”
茶心摇头，将春溪盏注满温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茶道的传承，首重敬畏之心。对茶器不敬，便对茶叶不敬；对茶叶不敬，又怎能泡出好茶？当年我初入涤尘轩，师父让我擦拭茶具三年，每日重复，就是要磨去我心中的浮躁。”她看着青萝若有所思的样子，继续说道，“就像为人处世，‘诚于中，形于外’，心不诚，行不端，终究成不了大事。”
窗外的月光渐渐西斜，烛火换了第三根，桌案上的草纸已经写满了大半。青萝揉着发酸的手腕，看着自己泡出的第一杯绿茶，茶汤清澈，茶香淡雅，虽然比起茶心泡的还差了几分韵味，却已有了几分茶道的雏形。
“姐姐你看！我成功了！”青萝兴奋地把茶盏递过去，茶心接过抿了一口，暖意从舌尖蔓延到心底。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脑海中一阵清明，方才遗忘的杀青火候口诀瞬间清晰，甚至连“九盏试炼”中第三关“水火相济”的感悟都翻涌上来。
“原来如此……”茶心喃喃自语。她看着青萝脸上的笑容，突然明白——传承并非单纯的记录，而是在言传身教中，让茶道的灵韵在新的生命中延续。就像茶树落籽，看似凋零，实则孕育着新的生机。她重新拿起狼毫，笔尖落下时不再犹豫，“青萝，我教你‘茶阵’的布置之法，这是涤尘轩的核心传承，也是……能护你周全的法门。”
青萝愣住了，随即用力点头，眼中闪着坚定的光芒：“我一定好好学！将来我要在涤尘轩门口立块牌子，写上‘茶心亲传弟子’，让所有人都知道姐姐的茶道！”
茶心笑着点头，笔下的字迹愈发流畅。她在“灵茶炮制要诀”的末尾，添上了一段隐晦的文字：“壶灵之陨，非为消亡，乃为涤尘。灵韵转生之法，藏于‘茶圣令’合璧，见于‘水火既济’之时。天道循环，薪火不息。”写完后，她将手札合上，压在茶圣令之下。
烛火摇曳中，青萝已经趴在桌案上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容。茶心拿起一件外衣披在她身上，目光落在窗外。远处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到来。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指尖的透明感越来越重，甚至偶尔会穿过茶盏的边缘。但看着桌案上那沓写满字迹的草纸，看着青萝熟睡的脸庞，她心中没有了恐惧，只剩下平静。
“师父，您看，涤尘轩的火种，传下去了。”茶心轻声说道，仿佛在对遥远的故人诉说。掌心的茶圣令微微发烫，映着她半透明的身影，在晨光中，竟泛起了一丝微弱的、却又无比坚定的灵光。而桌案上的那片青瓷碎片，此刻正映着初升的朝阳，将一缕金光，洒在了那本写满茶道传承的手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