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陆羽遗迹氤氲着湿漉漉的茶香,古茶树新抽的嫩芽沾着水珠,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光。茶心坐在临时搭起的竹席上,指尖轻颤时会泄出几缕透明灵光——那是她壶灵本源即将溃散的征兆。玄鉴刚去加固清虚子残魂的封印,青萝守在遗迹入口抹眼泪,周遭静得只剩露珠滴落茶盏的轻响。
“茶心小友,可愿陪老衲煮一壶茶?”慧觉禅师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他未穿袈裟,只着粗布僧衣,手里拎着个豁口的陶壶,脚下踩着双草鞋,倒不像佛门高僧,反倒像山间采茶的老农。更奇的是他身前的石案上,既没有陆羽遗迹的灵茶,也没有精致茶具,只有半罐普通的炒青,一只缺角的粗瓷碗,连煮水的壶都是陶土烧制的,壶身上还裂着道细纹。
茶心微微一怔。她与慧觉相识已久,这位禅师素来持戒严谨,泡茶必用山泉灵叶,茶具也需洁净无瑕,今日这般“潦草”,实在反常。更让她在意的是,慧觉煮水用的不是灵力引燃,而是拾了些枯枝架在石灶下,用火折子慢慢点着,火苗舔着陶壶底,发出“噼啪”的轻响,倒比白龙战妖时的轰鸣更让人心绪不宁。
“禅师今日怎用这般粗陋之物?”茶心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幻,她抬手想拂去石案上的落叶,指尖却径直穿了过去——这具身躯,已快要留不住了。
慧觉添了根枯枝,抬头时眉眼含着笑意:“老衲问你,茶之精髓,在器还是在味?”他说话时,陶壶里的水渐渐升温,冒出细密的白汽,不是遗迹灵水那种带着光晕的水汽,就是寻常的水蒸气,散在空气里,带着点烟火气。
茶心沉吟片刻:“晚辈曾以为,好茶需配好器,灵茶需借灵泉,正如昔日冲泡无味之茶,需集齐九盏圣器,引万载茶韵。可如今……”她看着自己透明的手掌,声音低了些,“纵然有通天手段,终究难逃消散之局,倒不知这茶中真意,究竟为何。”
这便是她心底最深的执念。她泡成了无人能成的无味之茶,引茶烟化龙荡清妖邪,可自己却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若说“无味”是茶道巅峰,为何登临巅峰之日,便是身死道消之时?这份疑惑如鲠在喉,让她纵然知晓因果循环,也难获真正安宁。
“水开了。”慧觉忽然道,他没有急着泡茶,反倒提起陶壶,将热水倒进粗瓷碗里,先烫了烫碗,再把碗里的水倒进石案旁的泥土里,滋润出一小片湿润的印记。他抓了一撮炒青放进陶壶,注水时手法极慢,热水沿着壶壁缓缓流下,将茶叶浸润,没有灵韵流转,没有光华闪烁,就是最普通的泡茶手法,和凡间茶馆的伙计别无二致。
茶汤倒进粗瓷碗时,颜色是浅褐色的,带着炒青特有的焦香,不是灵茶那种清冽的香气,却异常真实。慧觉将茶碗推到茶心面前:“尝尝。”
茶心迟疑着伸手,这一次,指尖竟触到了粗瓷碗的边缘,带着陶土的粗糙质感和茶汤的温热。她低头抿了一口,茶汤初入口时微苦,咽下去后却有回甘从舌根泛起,带着烟火气的香气萦绕在唇齿间,比无味之茶的空灵更让人安心。
“这茶,是老衲在山下农家买的,一文钱一两,陶壶是村口瓦窑烧坏的残品,水是山涧的普通泉水。”慧觉也给自己倒了一碗,浅啜一口后笑道,“昔日赵州禅师见僧来,不问老少,皆言‘吃茶去’。小友可知,他要僧吃的,是茶,还是心?”
茶心眸中闪过一丝迷茫:“晚辈曾闻此典故,只当是禅师点化弟子抛却杂念。可今日尝此粗茶,倒觉得……这‘吃茶去’三字,另有深意。”
“譬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譬如人饮茶,甘苦自明。”慧觉放下茶碗,指了指石案旁的古茶树,“这树在此立了万载,吸尽遗迹灵韵,所产茶叶是三界至宝。可它刚发芽时,不也和凡间茶苗一般,要经风雨,要受日晒?所谓灵茶,不过是多了些岁月沉淀;所谓粗茶,不过是少了些机缘加持。可茶终究是茶,本质从无高低之分。”
他拿起那片被茶心指尖穿透过的落叶,落叶上竟还留着一道淡淡的灵光印记:“你看这落叶,春生夏长,秋落冬藏,从抽芽到凋零,从无抱怨。它不会因自己是古茶树的叶就自傲,也不会因终将腐烂就自弃。这便是‘本心’——不因境遇改其性,不因得失乱其心。”
茶心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稳,透明的手腕上,灵光竟凝实了几分。她想起冲泡无味之茶时的情景,那时清虚子的攻击如泰山压顶,仙界援兵的呵斥声震耳欲聋,可她握着九盏茶具的手,却稳得像扎根在大地里。那时她没想过成败,没想过生死,只想着“泡好这碗茶”,那便是她的本心。
“可晚辈终究要消散了。”茶心轻声道,“泡成无味之茶,护了三界安宁,却守不住自己的性命。这般‘得’与‘失’,难道也是本心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