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火学堂。
数百名学子正襟危坐,目光灼灼地望着讲台上那位清瘦而坚定的女子。
程雪的手指,轻轻拂过黑漆木板上那六个刺眼的白色粉笔字,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神明,是用来解释未知的。当一件事我们无法理解时,我们称之为神迹。当一个创造了伟大功业的人我们无法企及,我们尊他为神明。那么,当这些功业变得寻常,当这些智慧融入日常,神明,也就被我们自己‘偷’走了,或者说,请下了神坛。”
她的话语如同一颗石子,在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涟漪。
“可……可是程山长,”前排一个胆大的学子站起身,激动地反驳,“那些开创性的制度,那些救万民于水火的奇策,总有第一个提出它的人!难道我们不该铭记他,尊崇他吗?”
程雪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过身,对众人道:“今日是最后一课,课业不在书本,请随我来。”
她带领着满心疑惑的学子们穿过讲堂,来到学堂后院一口古旧的石井旁。
这口井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岁,井口的青石边缘,被井绳磨出了四五道深可见骨的沟痕,每一道都光滑如玉。
用来悬挂滑轮的木架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歪歪斜斜,却被人用新的楔子和麻绳巧妙地加固,摇摇欲坠,却稳如泰山。
“这口井,是谁挖的?”程雪问道。
满场寂静,无人知晓。
“那这些磨痕,是谁留下的?”
依旧无人应答。
“这根看似随时会垮塌的支架,又是谁在最近一次加固了它?”
学子们面面相觑,一个本地长大的学生迟疑道:“好像……好像没见谁特意修过,它一直就是这样子。”
就在这时,一个住在学堂附近的老妇人提着木桶蹒跚而来。
她熟练地放下水桶,在等待水桶沉底的间隙,她佝偻着身子,从地上捡起一块被雨水冲到井边的石块,极为自然地塞进了木架一个松动的缝隙里,又用力踩了踩,让它更加稳固。
做完这一切,她提起满满一桶水,转身吃力地朝上坡的家中走去。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自己刚刚的举动,仿佛那只是呼吸一样理所当然。
所有的学子都看呆了。
程雪指着老妇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声音里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看到了吗?创造者,不是那个遥不可及的‘第一人’,而是每一个在取水时,愿意顺手加固一下支架的人。当维护它成为所有人的本能,这口井,便永远不会枯竭,这个制度,便拥有了永恒的生命。”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张震撼而陷入沉思的年轻脸庞。
“所以,不要再去寻找那个‘神明’,不要再去追问那个起点。你们要做的,是成为那个弯腰捡起石块的人。”
下课的钟声响起,悠远绵长。
这是江南烟火学堂的最后一课。
当晚,程雪回到自己的书房,将她穷尽毕生心血整理、批注,甚至包含了陈默当年无数奇思妙想手稿在内的所有研究笔记,一卷一卷,亲手投入了烧得正旺的灶膛。
熊熊的火焰瞬间吞噬了那些足以让任何一个王朝奉为至宝的文字。
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她看着那些知识与心血化为灰烬,没有一丝不舍,反而如释重负,轻声呢喃:“去吧,当你们不再拥有名字,你们才真正属于这片土地。你们……终于不用再找起点了。”
同一时刻,数百里外的江南书院,终讲堂内座无虚席。
苏清漪一袭素衣,立于讲台之上。
今日,是她开讲的终篇——《无名之道》。
台下,王侯将相,巨贾鸿儒,皆屏息凝神,等待着这位传奇女子最后的智慧结晶。
然而,苏清漪并未如往常一般引经据典,剖析义理。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缓缓讲述了一个故事。
“很多年前,京城大雪,有一座显赫的相府。府里,有一个身份卑微的赘婿。每个寒冷的夜晚,他都会在后院的柴房里劈柴。”
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将所有人都拉入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火光透过柴房的窗格,微弱却执着地照亮了半个后院。府里的人,有的说他卑微得只配与木柴为伍,有的笑他愚忠得像条不懂变通的狗。他们看着那束光,带着轻蔑与怜悯。”
讲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目光清冽如水,扫过全场。
“但他们不知道,那一夜,北境急报,边关布防图被内奸焚毁,军情十万火急。而那个赘婿,正用他劈好的数百根长短不一的木柴,在狭小的柴房地面上,一点一点,重新堆砌出了整座关隘的地形与兵力部署,精确到了每一处哨塔和暗道。”
“那一夜,照亮相府后院的,不是卑微的火光,而是一座活过来的边关。”
话音落下,整个讲堂死一般的寂静,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个故事背后那惊心动魄的智谋与隐忍所震撼。
苏清漪缓缓合上手中的书卷,那是她最后一次翻开它。
她站起身,向着台下深深一揖。
“英雄,不该被铭记,而该被忘记。”
她的声音,如洪钟大吕,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因为当他的方法,他的智慧,他的风骨,已经化作你们手中加固井栏的石块,化作你们深夜点亮的灯火,化作你们面对危难时挺身而出的本能时——他,就已经成了你们呼吸的一部分。你们,就是他。”
散场后,人群久久不愿离去。
苏清漪独自一人来到书院后山的沁心湖畔。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已泛黄、残缺了一角的纸片,那是她与陈默的婚书。
当年他撕去一半,她保留了这一半。
她没有再看,指尖燃起一缕内劲,婚书的残页瞬间化作一捧飞灰。
春风拂过湖面,灰烬被卷起,飘向远方,最终消散于无形,就如同当年那束照亮黑暗,又最终归于黑暗的火光。
更北之地,影阁秘地。
柳如烟召集了所有核心弟子,站在了那座镌刻着《民治百例》的巨大石碑前。
“从今日起,《民治百例》停更,影阁解散。”
一言既出,满场哗然。
这本被天下无数官吏、族长奉为圭臬的治理宝典,是影阁的立身之本,更是无数人追随柳如烟的信仰。
“阁主!为何!”一名弟子激动地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