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烟没有解释,她只是让人抬来一个巨大的火盆,然后亲手从石碑后的密室中,将所有尚未公布、凝聚了无数心血的手稿原件,一沓一沓,投入了火盆之中。
“你们看,”她指着那冲天而起的火焰,火光在她妖娆的脸上跳跃,映出的却是前所未有的肃穆,“当我说‘这是阿默教我的’,你们的眼中是仰望与崇拜,你们会不假思索地执行。但当这些手稿烧尽,当我什么都不再说起,你们在遇到难题时,才会真正动用自己的头脑,去想,去做,去创造属于你们自己的第一百零一个例子。”
“我不能,成为你们新的神明。”
火光中,她从怀中取出一枚黑色的符牌,那是影阁之主代代相传,用以记录天下最机密情报的“玄镜”。
她曾用它,记录下陈默的每一个脚步。
她用力一捏,符牌应声而碎。
她迎着弟子们不解的目光,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风能听见:“这一次,我不再替你说话了。路,要他们自己走。”
极北边境,黄沙漫天。
李昭阳站在他亲手创立的游侠统盟总部前,身后,是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解下腰间的佩剑,那柄随他斩将夺旗、饮血无数的宝剑,被他亲手埋入了脚下的沙土之中。
接着,他在营地中央立起一块巨大的石碑,亲自提刀,在上面刻下八个大字:
“从此无帅,人人皆兵。”
他遣散了所有人,只身一人,转身南行。
途中,他遇到一队正在巡逻的少年。
他们装备简陋,甚至有人还拿着削尖的木矛,但队列严整,眼神警惕,配合默契。
他下意识地隐蔽在沙丘后,却被对方的暗哨发现。
一名少年端着弩,沉声喝问口令。
李昭阳沉默片刻,试探着说出了那句早已废弃多年的旧口令:“天涯?”
少年警惕地看着他,摇了摇头,用清脆而坚定的声音回答了今日的口令:“同路之人,不弃一人。”
李昭阳浑身一震,眼眶瞬间红了。
他含着泪,露出一丝微笑,缓缓举起双手,表示没有敌意。
少年们确认他只是个路过的旅人后,收起武器,继续前行。
李昭阳没有打扰他们,只是默默地在百步之外,跟行了十里。
他看着他们如何分工协作,如何救助路边受伤的旅人,如何共享不多的水源。
最终,他停下了脚步,望着那支小小的队伍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仿佛看到了千千万万个这样的队伍,正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喃喃自语:“阿默,你的兵,永远活着。”
边地,炊事营。
新任统领韩九发布的第一道命令,不是操练,不是整肃,而是重建在上次战役中被毁的“伤员灶”。
他亲自掌勺,每一餐都严格按照时令,为伤兵们额外添加一味不同的药膳。
有老兵不解,问他仗打完了,何必如此讲究。
他一边用巨大的铁铲翻动着锅里的肉块,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吃饭和打仗,从来都是一件事。吃不好饭的兵,打不赢仗。救不活的伤员,暖不回人心。”
那晚,他在昏黄的油灯下盘点账目,习惯性地在账本背面,用炭笔勾勒着什么。
画着画着,一幅完整的“炊事布防图”跃然纸上——水源、粮仓、火灶、伤兵营、预备队……其结构布局,竟与当年陈默所创、早已失传的“后勤九阵”如出一辙。
他看着图,愣了半晌,随即吹灭油灯,将账本合上,没有留下任何署名。
春寒料峭,万物复苏。
陈默孑然一身,行至一处被战火焚毁的荒村。
村口,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正在费力地劈柴。
他的姿势生涩无比,斧头总是砍偏,却异常执着。
陈默驻足,看了一会儿,眼中露出一丝讶异。
那孩子竟在无意识地运用着“三段发力法”——腰、臂、腕依次接力,将力道集中于一点。
这正是他初入宰相府时,为节省体力、应对那劈不完的柴火,自己琢磨出的省力法门。
他默默地走上前,从行囊里摸出一块磨刀石,递了过去。
“斧刃钝了,割不断风。”他声音沙哑。
少年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看不清眼前这个陌生大叔的面容。
他接过磨石,茫然地“哦”了一声。
陈默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离去,身影在残垣断壁间渐行渐远,融入荒野。
“喂!大叔!”少年在他身后用力喊道,“你叫啥啊?”
风中,飘来一句模糊的回音,那人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我就是个……做饭的。”
声音散去,人已无踪。
千里之外,大周京城旧巷。
一场春雨过后,宰相府的遗址更显破败。
一口早已干涸的枯井旁,一片刚被雨水打落的嫩绿树叶,打着旋儿,轻轻飘落井中。
井底,一块腐朽倾颓的木牌上,依稀可见两个被岁月侵蚀的字迹——“赘婿”。
叶片落下,不偏不倚,正好覆盖在那两个字上。
风过,叶动,字迹湮灭。
春雨连绵,山路变得愈发泥泞难行。
又过了数日,陈默的身影出现在一座荒废已久的驿站之外,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滴滴答答地落下。
驿站的木门虚掩着,里面,似乎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