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军中新制的军令?”她问向哨卡的老兵。
那名断了一臂的老兵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将军说笑了,这哪是官家发的。是咱们自己琢磨出来的。高音长,是有大股敌情;低音短,是后方粮草到了;一长两短,是狼群靠近……这玩意儿,耳朵比眼睛快,声音比文书跑得远!”
柳如烟心头猛地一震。
她瞬间想起了那个传说中的夜晚,那个男人仅凭一口行军锅和一根烧火棍,敲击出不同的节拍,便指挥着一群死士,于万军之中精准夜袭,创造了“铜响退千军”的奇迹。
那场奇袭从未被记入任何军功簿,却化作了边民口耳相传的歌谣,如今,又演变成了这最实用、最可靠的“陶哨传讯制”。
她没有下令干预,更没有用所谓的“正规”旗语系统去取代它。
反而,她当即下令,将此法推广至所有边境哨所,并废除了原本繁琐迟缓的旗语系统。
当夜,风雨交加,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哨音划破黑夜。
不过数息之间,百里之内,沿线的哨卡灯火次第亮起,犹如一条苏醒的火龙,在黑暗中睁开了警惕的眼睛。
京西,古渠修缮工地。
工部最年轻的匠师程砚,正为一张旧图纸愁眉不展。
图纸标注,需炸山开道,工程浩大,耗资巨万,不知要累死多少民夫。
他忧心忡忡,独自一人连夜入山谷勘探。
月光下,他却见到一群樵夫,正用一种极为古老的方法缓慢地剥离岩层。
他们先用烈火猛烤山石,再迅速泼上冰冷的醋。
坚硬的岩石在剧烈的热胀冷缩下,发出一连串细微的碎裂声,然后,他们用铁钎轻轻一撬,便剥落下一大块。
领头的老汉见他看得出神,擦了把汗,憨笑道:“后生,看啥哩?这石头跟人一样,有脾气。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伺候好了,它就听话了。”
程砚蹲下身,这才发现,那些樵夫还在岩石的细小裂缝中插了几根干草,引着山泉水顺势冲刷,带走碎屑,天长日久,竟也能开辟出一条小道。
火烤、醋激、水冲……这不正是失传已久的《孙吴兵法残卷》中,记载的“温断金”之术的民用转化吗?!
程砚如遭雷击,当即返回工地,撕毁了所有旧图纸,推行“渐进式凿山法”,并在工地旁立下一块木碑,亲手写下:“快路伤山,慢工养人。”
次日清晨,他在自己勘探用的工具箱角落,发现了一只被人悄悄放进来的、磨损严重的铁钎。
铁钎的木柄上,缠着早已褪色的麻绳,绳结的缝隙里,隐约可见用刀刻下的两个字——莫急。
废弃的古都驿站,沈归舟独自一人驻足。
一群流民正用最原始的方式重建家园。
他们不用砖瓦,而是以河边的芦苇密密编织成墙,再糊上厚厚的泥浆。
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却刻意在顶端留出一道细长的缝隙,让屋内的炊烟可以缓缓逸出,不至于呛人。
孩子们在门前,用一截炭条在地上画出一条条线,嬉戏打闹,却从不越过邻家的界线。
沈归舟看得久了,忽然感觉怀中那枚破碎的玉环残片,微微发热。
他取出,在掌心轻轻摩挲,耳边仿佛响起多年前,那个年轻赘婿在尘土飞扬的院子里,低声对他讲解的话语:“屋子得会喘气,住在里面的人,心才能安。”
这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端着一碗粗茶递到他面前,浑浊的眼中带着善意:“老丈,走了远路吧?若不嫌弃,今晚可睡东厢,那里没人住,是留给‘还没找到家的人’的位置。”
沈归舟接过那只粗糙的陶碗,滚烫的茶水暖着掌心,他的眼眶竟有些发红。
他终究一句话也未说,只是将那枚守护了一生的玉环残片,轻轻地放在了那间“东厢房”的门槛石下,而后转身,没入了远方的暮色。
春寒料峭,山村夜雨。
一间漏雨的茅屋檐下,陈默蜷缩着身子,借着微弱的月光,用一根骨针,默默修补着一件破旧的蓑衣。
不远处,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两户人家的屋檐挨得太近,雨水滴落,侵扰了彼此的田垄地界,正为此争执不休。
他站起身,缓步走了过去。
在两家人惊愕的目光中,他不言不语,只是将手中刚刚补好的蓑衣撑开,用两根竹竿架在两家屋檐之间,形成了一道临时的雨帘。
雨水顺着蓑衣的纹路汇集,滑落而下,在泥泞的地上冲出一条清晰的自然沟壑。
他收回手,指了指地上那道蜿蜒的水痕,只说了一句话:“它往哪走,界就该在哪。”
争吵声戛然而止。两家人看着那道水痕,静默无言。
翌日清晨,两家人自发地沿着那道水痕,挖出了一条小小的排水沟,村里人管它叫“蓑线渠”。
而当晨雾散去,那个补蓑衣的人早已不见踪影。
只有那件补好的蓑衣,被主人遗忘,挂在了一旁的树梢上,随风轻轻摇摆,像一面无声的旗。
就在这一刻,远在京城的“民智回响池”水晶核心深处,一道全新的数据流悄然浮现,它未经任何州府上报,却被系统自动识别、归类——
“建议类型:邻里调和。解决方式:顺势导流。采纳率:100%。”
冰冷的急报与温暖的民情几乎同时抵达。
程雪刚刚将西北的见闻封缄入册,一封来自中枢的八百里加急,便已送至她的案头。
密信上,苏清漪的字迹一如既往的清冷,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信中只寥寥数语,命她即刻南下,巡查南方盐道。
信的末尾,附上了一份最新的司天监观测图。
图上,那片代表“人性癌变”的漆黑斑点,其扩散的核心,正赫然指向南方。
程雪收起密信,目光穿透车窗,望向阴沉的南方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