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的座驾在漫天黄沙中停下。
狂风如怒兽咆哮,卷起沙砾狠狠砸在车壁上,发出炒豆般的爆响。
随行的工匠们顶着风,试图依照工部颁行的《避风规章》,挖掘壕沟,却一次次被流沙吞没,刚刚挖开的土壁瞬间崩塌,徒劳无功。
“大人,土质太软,沙层太厚,此法不通!”匠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沙土,嘶哑着嗓子喊道,“风势太大,再不想办法,车马都要被埋了!不如趁现在改道,绕行黑石戈壁!”
改道?
程雪的眉头紧锁。
绕行黑石戈壁,至少要多走五日,补给和水源都将告急。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风沙弥漫的荒野,理性告诉她这是唯一的选择,可直觉却让她感到了深深的违和。
就在她即将下令的瞬间,不远处一队同样被困的商旅有了动作。
他们没有惊慌,更没有徒劳地挖沙。
一群妇孺在一位老妪的指挥下,竟开始拆解她们运货的板车。
“她们在做什么?”有护卫不解地低语。
只见那些妇人将拆下的车板和木梁交叉搭建,形成一个半圆形的骨架,然后将厚实的毡毯严严实实地覆盖在上面,边缘用重物压紧。
最后,她们合力将这个奇异的“帐篷”半埋入沙中,只留下一侧低矮的入口。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配合默契,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几个时辰后,当程雪和她的人还在车里忍受着剧烈颠簸时,那支商旅早已钻进了他们自造的“地洞”,风沙的咆哮似乎被隔绝在外。
一夜过去,风停沙定。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亮大地,程雪走出车厢,只觉浑身骨头像散了架。
而那支商旅的妇孺们,却精神抖擞地从她们的“卧驼屋”里钻了出来,屋内甚至还带着一丝暖意。
程雪压下心中的震惊,亲自走上前去请教。
一名脸蛋被风吹得通红的少女,正帮着阿娘收拾毡毯,见她询问,脆生生地笑道:“官爷,这叫‘卧驼屋’。我奶奶说,这戈壁上的风厉害,人不能跟它对着干。房子要学骆驼,把头埋进沙子里,才能活得久。”
程雪俯身细察那半埋的结构,脑中轰然一声巨响!
这以木为骨、以毯为皮、利用沙土自身压力形成稳固穹顶的结构,不正是《伏营听地法》中记载的“抗沙压穹顶术”吗?
那是当年陈默在戈壁驿站,仅凭几块破席和一捆柴禾,便为一队孤军搭起救命避风棚的绝技!
如今,这门早已失传的军中秘术,竟以如此质朴的方式,流传在民间妇孺的手中!
她沉默良久,回到车上,并未在巡查日志中记录下任何名字。
她只是命随行书记官,将此法详细绘制下来,编入即将颁行的《边民居所图谱》中。
在图谱的扉页,程雪提笔,一字一顿地加注了一行小字:“智慧不是谁教的,是风吹着人学会弯腰。”
几乎是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江南,漕运枢纽。
苏清漪一袭素衣,端坐于临时征用的漕运司大堂之上,堂下跪着一排面如死灰的地方官吏。
“水税贪腐案”的账册,她已经看了三天。
每一笔进出都天衣无缝,每一张单据都滴水不漏,仿佛铜墙铁壁,找不到一丝破绽。
满堂官吏都以为这位以铁腕着称的苏相,这次也要无功而返。
然而,苏清漪却并未再看账册一眼。
她只是平静地对差役道:“去,将市集上最好的那个卖鱼老汉的摊子,原封不动地搬进来。”
片刻之后,一只沾着鱼腥味的竹篓、一套磨得发亮的铜制秤砣、还有几卷厚薄不一的油纸包,被错愕的差役摆在了公堂之上。
满堂哗然,无人明白她要做什么。
苏清漪走下堂来,亲自取过一把官仓里的米,先是倒入那只最大的竹篓,让米粒从缝隙中哗哗流出,她闭目倾听。
然后,她又将米倒入用不同油纸卷成的纸筒,再次倾听那声音的差异。
堂下一片死寂,只听得见米粒流淌的沙沙声。
突然,苏清漪睁开双眼,目光如电,直刺向跪在最前方的漕运主官:“张大人,城西粮道,为何比城东水道的‘水声’,要快上三分?”
那主官浑身一颤,强自镇定道:“下官……下官不知相爷所言何意!”
苏清漪冷笑一声,将一捧米猛地倒在地上,又迅速用一张油纸包起另一捧米。
她声音清冷,响彻大堂:“米粒散落与聚拢,流速不同,声音便不同。水亦如此!你们伪造了水量,却忘了去听一听,那被你们‘偷走’的水,流走时,究竟是什么声音!”
她话音未落,那主官已面无人色,瘫软在地,当场伏罪。
事后,心腹幕僚壮着胆子问她诀窍。
苏清漪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帘,眼神悠远:“许多年前,有人曾告诉我,水不会说谎,但人会用秤说谎。可只要你肯蹲下来,仔细听,水自己会把真相告诉你。”
当夜,她回到驿馆,在灯下重读一本泛黄的《灶台兵法》。
当翻到某一页时,她的指尖轻轻停住。
那页纸的边缘,有一道极淡的墨痕,像是被某人的手指反复摩挲过无数次。
正是当年陈默在她书房里,随手批注的那一句——“治国如熬粥,火急则糊,火缓则生。”
北境,长城脚下。柳如烟一身劲装,巡查边境的疫防哨卡。
她意外地发现,这里的守卒们人手一枚用碎陶片磨成的口哨。
风中,时而传来尖锐的高音,时而又是沉闷的低鸣,节奏长短不一,竟形成了一套独特的通讯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