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傍晚的杨家坳,夕阳斜照,将层层梯田染作金红。远处青山如黛,近处炊烟袅袅,农人荷锄而归,牛铃叮当响彻山谷。村口老槐树下,几个孩童追逐嬉戏,惊起一群麻雀,扑棱棱飞向天际。这般田园美景,恰似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宁静祥和得教人忘却尘世烦忧。
杨老四扛着锄头往家走,裤腿上还沾着泥点。他今年五十有二,长年的田间劳作使他背脊微驼,皮肤黝黑粗糙如老树皮。走到自家院门前,他顿了顿脚,磕掉鞋底的泥块,这才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回来了?”妻子秀娥正在院里喂鸡,见他进门,直起腰来笑了笑。她比杨老四小两岁,鬓角已见霜白,眼角的皱纹如折扇般层层叠叠,但身板还算硬朗,做事利索得很。
杨老四嗯了一声,把锄头靠在墙根,走到水缸前舀了瓢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清凉的井水顺着喉咙滑下,舒坦得他长出一口气。
“慢点儿喝,别呛着。”秀娥说着,抓了把谷子撒向鸡群。十几只鸡顿时围拢过来,啄食得欢实。
夫妻俩吃过晚饭,天已擦黑。杨老四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秀娥在灶台边刷洗碗筷。院子里飘着淡淡的烟草味和柴火气息,混着泥土和植物的清香,这是杨家坳特有的味道,几十年如一日。
“明天我去趟镇上,”杨老四吐出一口烟圈,“买点儿农药,地里的虫子又多了。”
秀娥应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顺便扯几尺布回来吧,我给你做条新裤子。你看你身上这条,都快磨透了。”
杨老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子,膝盖处果然已经薄得透亮,却嘟囔道:“有啥好做的,庄稼人穿那么好干啥?”
“庄稼人也不能穿得破破烂烂的。”秀娥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走到他身边坐下,“你都这岁数了,也该体面点儿。”
杨老四没接话,只是默默抽烟。烟头的火星在暮色中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夜色渐浓,四周安静下来,只有蟋蟀在草丛里唧唧鸣叫。一阵凉风吹过,院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
“起风了,”秀娥站起身,“我去把晾的衣服收进来。”
她刚走到晾衣绳前,忽然“咦”了一声。
“咋了?”杨老四回头问。
秀娥没答话,只是盯着绳子上挂着的一件衣服看。那是杨老四的一件旧衬衫,洗得发白,领口都磨毛了。此刻在朦胧夜色中,那衬衫似乎有些异样。
杨老四见她不动,便起身走过去:“看啥呢?”
顺着妻子的目光,他也看向那件衬衫。起初并没觉得什么,但多看几眼后,他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那衬衫的袖口在动。
不是被风吹动的那种飘荡,而是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人正穿着它,缓缓抬起手臂似的。动作很慢,很轻,但确实在动。
夫妻俩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秀娥下意识地往杨老四身边靠了靠。
“是风吧?”她小声说,声音有些发颤。
杨老四没吭声,眼睛仍盯着那衬衫。此刻另一只袖子也开始动了,仿佛那个看不见的人正要张开双臂。
忽然,衬衫的扣子自己解开了,从领口到衣摆,一颗接一颗,慢得叫人头皮发麻。衣襟向两边敞开,露出里面空荡荡的黑暗。
“这……这是咋回事?”秀娥抓紧了杨老四的胳膊。
杨老四也觉得脊背发凉,但他强作镇定:“瞎想啥呢,就是风大。”
话虽这么说,他却分明看见那件衬衫的衣领在转动,就像有人正穿着它转过头来。可是衬衫里面明明是空的啊!
就在这时,衬衫突然停止了所有动作,软塌塌地垂在那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一阵更大的风吹过,院子里树叶哗哗作响。秀娥松了口气,勉强笑了笑:“看吧,就是风。”
她伸手去摘那件衬衫,却被杨老四拦住了。
“别动它,”他说,“明天再说。”
秀娥看了丈夫一眼,点点头。两人默默回到屋里,都没再提这件事,但心里都罩上了一层阴影。
这一夜,杨老四睡得不安稳。他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梦见那件空衬衫在院子里跳舞,袖子一甩一甩的,领口还一张一合,像是在唱什么歌。醒来时天刚蒙蒙亮,他只觉得头昏脑胀,浑身不得劲。
秀娥已经起来了,正在灶前生火做饭。见丈夫醒来,她关切地问:“咋了?脸色这么差。”
“没睡好。”杨老四揉揉太阳穴,起身穿衣。
吃过早饭,杨老四按计划要去镇上。临走前,他特意瞥了一眼院子里的晾衣绳。那件衬衫还挂在那里,纹丝不动,再普通不过。
“一定是眼花了。”他自言自语着,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镇子离杨家坳有十几里路,杨老四骑到那儿已近中午。他先买了农药,又去布店扯了几尺藏蓝色的棉布。秀娥喜欢这种颜色,说他穿着显精神。
回程时天色变了,乌云从山后涌上来,黑压压的一片。杨老四加快蹬车的速度,想赶在下雨前到家。
路过村口的坟地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杨家祖坟就在那片坡地上,埋着他的父母、祖父母,还有早夭的哥哥。坟头林立,杂草丛生,在阴沉天色下显得格外凄凉。
忽然,杨老四刹住了车。
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杨家祖坟前。那人穿着藏蓝色的衬衫,背微微驼着,不是他自己又是谁?
杨老四愣住了,揉揉眼睛再看。坟前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荒草,起伏如浪。
他心里发毛,赶紧蹬车离开,一路都没敢回头。
到家时已是下午,天上开始滴雨点。秀娥正在屋檐下收干菜,见丈夫回来,忙迎上来。
“咋这么晚?都快下雨了。”她接过杨老四手里的东西,忽然注意到他的脸色,“你咋了?跟见了鬼似的。”
杨老四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不想让妻子担心,更不想说出那种荒唐事。
“没事,就是累了。”他含糊道,把自行车推进棚里。
雨渐渐大起来,噼里啪啦打在瓦片上。夫妻俩坐在屋里,一时无话。秀娥拿出扯回来的布,在杨老四身上比量着。
“这颜色挺好,”她满意地说,“做成长裤,再给你缝个褂子,赶集时穿。”
杨老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雨幕中的院子模糊不清,那件衬衫还挂在晾衣绳上,被雨水淋得湿透,紧贴出绳子的形状。
“那衣服咋还没收?”他问。
秀娥跟着看了一眼:“哦,忘了。反正也湿了,就挂着吧,等天晴再晒晒。”
杨老四没再说什么,但心里总觉得别扭。他起身想去把衬衫收进来,却被秀娥拉住了。
“雨这么大,别出去了。”她说,“一件旧衣裳,不值当。”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紧接着雷声轰隆。在电光闪现的刹那,杨老四分明看见,那件湿透的衬衫袖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他眨眨眼,再仔细看时,却只见衬衫空空荡荡地挂在雨中。
“你看没看见……”他转头想问妻子,却见秀娥正专注地量布,根本没注意窗外。
“看见啥?”秀娥抬头问。
“没啥。”杨老四摇摇头,坐回凳子上。
夜里雨停了,空气湿润清凉。杨老四却觉得浑身发热,头晕目眩,早早便躺下了。秀娥摸摸他的额头,担心地说:“有点烫手,别是着凉了。我去熬碗姜汤。”
她起身去了厨房,杨老四独自躺在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半梦半醒间,他好像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很轻,很慢,一步一步靠近房门。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脚步声在门外停了,接着是轻微的抓挠声,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刮门板。
“秀娥……”杨老四努力喊了一声,声音却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抓挠声停止了。片刻后,他听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月光从云缝中漏出,投进来一个长长的影子。
那影子慢慢移到床前,杨老四努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它俯下身,脸凑近他,他感觉到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谁……”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字。
那东西没有回答,只是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感湿漉漉的,像是刚从雨中走来。
就在这时,秀娥端着姜汤回来了。她一进门就惊呼一声:“咋开着门?老四,你起来了?”
那影子倏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杨老四猛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浑身冷汗,房门果然敞开着,夜风阵阵灌入屋内。
“门怎么开了?”秀娥放下碗,赶紧去关门,“你开的?发烧了还吹风,不要命了?”
杨老四怔怔地看着妻子,不知该说什么。刚才的一切太真实了,那冰冷的触感还留在额头上。